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
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
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
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
作者 / [南宋] 吴文英
梦窗之词,虽都是感旧怀人的老路子,却都写得绸缋绵密,情致缠绵;才情蹀躞,尽态极妍。推开每扇梦窗,都会进入一个以“追忆”为母题的,同时有多重时空错综穿插的盗梦空间。在他之前,从未有一个词人能把梦境写得如此扑朔迷离,却又绾合了不同时空的各种感官印象。
此种写法,技术难度太高了,如要达成,便只有把自己作死或者把“词”这种文体作死这两种命运。当然,死作终究会以作死来偃旗息鼓,二者乃是互文文本。
这首词其实不算特别典型的凝涩晦昧之梦窗词。它引起我的注意,实因其所咏对象之特别:半面女髑髅。髑髅者,死人头骨也。虽则中国文学咏物的传统极其源远流长,到了萧统《文选》的时代,包括自然万象、风云草木、山川河海、都城宫苑、鱼虫禽兽,及至各种工艺制品如镜灯屏风在内的种种器物,未被吟咏入赋之物象已所剩无几。
到了词这种文体中,更是变本加厉,《乐府补题》里什么龙涎香、莼、蟹、白莲、蝉都被密码似地写了一遍,其寓意之幽微,造语之密丽,几乎可以整死一大批笺注者。也许我们早已谙习某些现代派作品摹写死生无常与荒诞,但在十三世纪的宋代,这样的词仍令人惊叹。
“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钗燕”,玉钗也。相传汉武帝元鼎元年,宫中起造招仙阁,有神女以玉钗赠汉武帝,帝赐与赵婕妤。后来宫人欲毁之,开匣之时,玉钗化白燕飞去,故玉钗又称钗燕。美人睡起,一只燕形的发钗拢在她云朵般的秀发上,那发钗翔然欲飞。
接着,类似蒙太奇的镜头:佳人隔墙折得一枝杏花嬉弄玩赏。这看似寻常之笔,却散发着强烈的暗示意味,且已酿就了更深的胁迫:发钗会燕子般飞走,杏花终会陨落,就像这鲜活美丽的生命。“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转瞬间,青春只余半面,即使妆成如画,又怎奈三更细雨之催折呢?
半面妆之典故,源自《南史·梁元帝徐妃传》,徐妃乃南朝梁元帝萧绎的妃子,萧绎虽才华横溢,博综群书,但“秉性猜忌,不隔疏近,御下无术,履冰弗惧,故凤阙伺晨之功,火无内照之美。”其人“初生患眼,高祖自下意治之,遂盲一目”,自从成了独眼龙,性格也愈发敏感猜忌。
而徐妃更像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热力澎湃的女神经。史载“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且“性嗜酒,多洪醉,帝还房,必吐衣中”,这个因为梁元帝是独眼,就只化半面妆的创意,比阮籍的绝活青白眼猛烈多了,简直是超一流行为艺术家。
徐妃还超级颜控,徐娘半老,犹尚多情,只倾慕那些仪表堂堂、俊逸多才的男性,勾引过朝中大臣暨季江,著名诗人贺徽等人,勾搭方式也极为文艺:在“白角枕”上赋诗送给贺徽.当然,死作之人都不得善终,《梁书·列传第一》载:“太清三年五月,被谴死,葬江陵瓦官寺……世祖徐妃之无行,自致歼灭,宜哉。”李商隐《南朝》诗“地险悠悠天险长,金陵王气应瑶光。休夸此地分天下,只得徐妃半面妆”,正此之谓也。
你好,小髑髅!这精美的小头骨,在过去,也曾是青春妙丽的佳人。而红粉佳人,终化为髑髅青冢;酒宴歌席,不过是洗骨之宴.冯至诗云:“那些乌发朱唇/常常潜伏着死的预感。”余音未落,历史上怨毒的徐妃们就开始一齐大笑起来。她们皆死于梦想过度。
“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维摩诘经》中言,天女以鲜花散诸菩萨,即皆堕落,至大弟子,便著不堕.天女曰:“结习未尽,故花著身;结习尽者,花不著身。”
众生结习已尽,六根清净,在花朵缓缓的飘落中,他们的衣裳像清光盈盈的琉璃,洁净得令人吃惊。
而零余者,一些清凉的小溪流模糊了他的眼睛。明镜的孤独中,我们在他身上窥见了自己的一生: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落花像青苔一样附着在身上,像一个个锈迹斑斑的隐喻,那是经年不愈的痼疾。
荐诗 / 赵晓辉
选自 /《诗游记》,南海出版公司
2017/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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