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村低矮的瓦房 阴暗而潮湿的光线
肮脏而霉味的下水道 她们坐在门口
织毛衣 聊天 打量来去匆匆的男人
她们的眼影 胭脂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
三十多岁或者更大 在混杂的城中村
她们谈论她们的皮肉生意与客人
三十块 二十块 偶尔会有一个客人
给五十块 她们谈论手中毛衣的
花纹与颜色 她们帮远在四川的
父母织几件 或者将织好的寄往
遥远的儿子 她们动作麻利
有时她们会谈论邻近被抓的同行
罚款四千 她们说每个月交了三百块
给知情人士 虽然这些所谓的保护费
是她们十桩普通生意 她们认为
算被鬼压了十次 虽然这鬼
庞大而虚无 她们有些失落
我想象她们现在的生活 过去的生活
以及未来的生活 就像她们手中的毛衣下
潜藏着一颗母亲的心 妻子的心以及
女儿的心 她们在黑暗中的叹息以及
掩上门后无奈的呻吟 在背后她们是
一群母亲 在门口织着毛衣 这些
中年妓女的眼神有如国家的面孔
如此模糊 令人集体费解
作者 / 郑小琼
选自 / 《女工记》 ,花城出版社2013
2002年12月,《南方周末》刊出了报道《被“鸡头”改变的村庄》,外出务工人员以“鸡头”的身份重回村镇,诱骗少女进城,并强迫其从事卖淫。2014年2月,东莞紧随央视“曝光”,出动大批警力剿罚娱乐色情场所。原本被视作农村“致富路”的职业,如今成了一座城市必须清洗的污点,而在这十余年间,那些受害的女性当事人,似乎依旧驱逐于法律、道德以及种种利益链条之外,“如此模糊”。
她们身在何处?诗歌将妓女安设在“中年”的位置上,给出了另一番回答。没有红灯区的糜烂与苦难,有的只是织毛衣、闲聊这样一帧日常生活的群像。“中年”超越了年龄的意涵,营造出一种恒常的空间情境,冲淡着种种对妓女身份标签化的习见和想象,以及居高临下的道德窥探,妓女被平等地摆正为生活中的角色。眼影、胭脂掩饰不了她们的年龄,却也掩盖不了她们身为女儿、妻子,乃至母亲的面孔。
自2007年始,诗人曾长期寄住在东莞南埔的城中村中,为其打工纪实诗集《女工记》收集素材。除了色情服务者,诗集着重记录了作业在机床流水线上的各地来粤女工,而诗人本人也曾长期、并将永久身为她们中的一员:“现实是机台伸出的机械手/按住我们有过的梦想,理想如此焦渴/像干涸的月亮/照耀油腻的机台。”当诗人的指甲盖被机器压掉,恐惧由肉体延伸至精神。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4万根的断指之痛,诗人只能拾掇起其中的零头,在精神上接续残躯。她们犹如中年妓女,承受着“庞大而虚无”的“鬼压”,而这“黑暗中的叹息”,源自外部社会,也根于她们丰富的内心。
在另一首《年轻妓女》中,诗人对照式地写道:“有时我经过/她们的门口,看见她们涂得苍白的脸、诱惑的脸/有如被高楼打扮的/城市或者国家,无法窥探出胭脂底下/苍白与孱弱”;“这么多年,我经过行政中心/面对四周的繁华,背后是贫民区与/挣扎中的人民……这些/让我活在深深的担忧之中”。这“国家的面孔”,在《中年妓女》结尾处再次现身。然而,除去羸弱的隐忧,此处另有某种原始的生命力在滋长,如《胡慧》所示:
她学会沉默与忍受,胸口堵着
一座大山或者巨大的石头。生活却像
那条出山的河流,从她的身体里泛滥而出
荐诗 / 曲木南
2017/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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