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狂野,叫乌克兰

 

【今日导读】

文=流马

提到乌克兰,你会想到什么?

如果你关心国际政治八卦,你可能首先会想到其现任网红总统泽连斯基。他因为在电视剧里饰演一位清廉的总统而真实当选。在其执政之后,据说剧组直接变身为政党。

如果你是一个美剧迷,你可能会想到大热美剧《切尔诺贝利》,和那场发生在乌克兰的核泄漏灾难。如果你是一个资深球迷,你会想到乌克兰历史上的伟大球员,有“核弹头”之称的舍普琴科。

如果你关心乌克兰的风土人情,你会想到乌克兰盛产美女,想到它的前前任美女总理季莫申科。

新当选总统泽连斯基甚至声称乌克兰美女是“国家品牌”,遭到媒体和女权主义者的猛烈挞伐。而近日他在参加德国总理默克尔为他举行的欢迎仪式上,默克尔突然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站在身边的泽连斯基居然连扶都不扶,又遭吐槽。

然而对于乌克兰人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可能不仅仅是与俄罗斯的地缘政治,还有怎样从俄罗斯文化的强大影响力中凸显出自己的文化主体性,如何与俄罗斯重新分配那些难以切割的历史文化遗产。

我们不妨更聚焦一点,只说文学领域。提到乌克兰文学,你能想到哪些文学家的哪些作品呢?

如果你知道《乌克兰拖拉机简史》,那么恭喜你,尽管我也不清楚为何要恭喜你。这是一本乌克兰裔的英国女作家,“乌二代”柳薇卡写的短篇小说集,以典型的俄罗斯,哦不,乌克兰式喜剧风格描写了一个乌克兰家庭的秘密生活。我只能大略这么概括一下了,因为这本小说集我也没有读完。

没有读完不是今天的重点。重点是,你怎么区分它的喜剧风格是俄罗斯式的还是乌克兰式的。就像他们的语言,在后面的诗歌里你们会看到,何其相似乃尔。

如果我要说,像果戈里,布尔加科夫和巴别尔这样大师级的俄罗斯作家都在乌克兰国家的声索范围内,你不要太吃惊。他们的确和乌克兰有着难以撇清的干系。

果戈理出生在乌克兰,但他绝大部分的创作和生活都在俄罗斯,最后也是在莫斯科去世。但在果戈理的笔下,他不仅写过关于乌克兰生活的一些回忆,还曾书写过关于乌克兰历史的著作。

布尔加科夫出生于乌克兰首府基辅,但是俄罗斯裔,终生用俄语写作,也是在年轻时代就去了莫斯科,并在那里去世。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也是乌克兰人。

诗人阿赫玛托娃出生于乌克兰的敖德萨。

巴别尔也是在敖德萨写完了他的代表作《骑兵军》。巴别尔不仅用乌克兰语和俄语写作,还把敖德萨本地的半乌克兰、半俄罗斯俚语以及犹太语作为语言工具和语言素材进行创作。

两国文化争夺之惨烈可以果戈里为例。自从乌克兰独立以来,两国围绕果戈理国籍归属的问题撕扯不断,从各自的学术期刊一直到维基百科,都在力证果戈里属于自己的国家。乌克兰甚至出版乌克兰语版的果戈理小说,译者还擅自改动书中的句子,将“伟大的俄罗斯大地”修改为“伟大的乌克兰大地”。

为强调这种文化的主体性,就连乌克兰首都基辅最近也要改名,这跟韩国人将汉城改为首尔有点像。前两天美国地名委员会全票通过一项决议,同意把基辅英文名的拉丁书写从KIEV变成KYIV。因为KIEV是带有浓烈的俄罗斯色彩的,而KYIV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基辅故事。传说当年基辅城建立时,是由三个兄弟和两个姐妹建立起来的,三兄弟中的老大哥叫基,英文名叫KYI,所以基辅应该叫KYIV。

乌克兰纵然是有如此的文化焦虑,但也不是没有自己的文学源头。这里就要提到另一个舍甫琴科,当然不是那个“核弹头”,而是一位农奴出身的诗人,为了区别,我们就叫他谢甫琴科吧。在乌克兰的教科书里,是这位谢甫琴科开创了乌克兰现代文学的历史。他的诗歌对乌克兰现代文学的影响恐怕比“核弹头”舍普琴科对乌克兰足球的影响还要大。

说了这么多,其实是想向大家推荐一位当代乌克兰诗人的诗。一个肩负着乌克兰文化建构使命的诗人,呈现着乌克兰式的浪漫、狂野和极致。

“在庞大的古典合唱团中, / 我想谦卑地感知到,/ 在艾略特与卡瓦菲斯之间,/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之间,/ 在安娜·布兰迪亚娜 / 与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之间。/ 我的这首诗没有脱颖而出。”

在庞大的传统面前,如何脱颖而出,这当然是每个具体的诗人焦虑,但对于一个乌克兰诗人来说,更代表了乌克兰的焦虑。

 

 狂野的诗  

在庞大的古典合唱团中
我想谦卑地感知到,
在艾略特与卡瓦菲斯之间,
米沃什与布罗茨基之间,
在安娜·布兰迪亚娜
与加夫列拉·米斯特拉尔之间。
我的这首诗没有脱颖而出。

它不是防弹背心
不是烟雾中的路障
不能被当作镇静剂
更不是止痛药。
尽管绿色的薄荷叶
带来的是和平,
尽管玫瑰芬芳的气息
增添的是希望
(没关系,因为大多数虚无的
化身永远都不会实现)。

只有我的鲜血
才能将它滋养,
在充满爱的事业中
它与强盗们对抗。
用光谱分析它
只有挑衅的红色,
混合着一氧化碳、
美酒,与多余的糖。
这狂野的诗,就要离开
黑暗的言语之林,
这狂野的诗,就要冲向命运的不羁,
冲,冲,冲……

作者 / [乌克兰] 特奥多奇娅 · 扎里芙娜
翻译 / 张政硕

 

 ХИЖА ПОЕЗІЯU 

Я хочу скромно зауважити
у величезному хорі класиків
поміж Еліотом і Кавафісом,
Мілошем і Бродським,
поміж Аною Бландіаною
і Габріелою Містраль,
що поезія не рятує.

Вона не працює як бронежилет
чи задимлена барикада,
ані як антидепресанти
чи також антибіотики,
а навіть як валеріана.
Зелене листя м′яти
бодай навіває спокій,
солодкий дух троянди
множить бодай надії
(це нічого, що більшість
примарні і ніколи не втіляться).

А вона живиться
виключно моєю кров′ю,
конкуруючи з хижаками
у цій людинолюбній справі.
І її спектральний аналіз
тільки агресивно червоний
із домішком чадного газу,
вина і надміру цукру.
Вона заводить у хащі
темного лісу мови
і кидає напризволяще.
Кидає, кидає, кидає…

ТЕОДОЗІЯ ЗАРІВНА(乌克兰语)

 

 ХИЩНАЯ ПОЭЗИЯU

Я хочу скромно заметить
В огромном хоре классиков,
Между Элиотом и Кавафисом,
Милошем и Бродским,
Между Аной Бландианой
И Габриэлой Мистраль
Что поэзия не спасает.
Она не работает как бронежилет
Или баррикада в дыму
Или как депрессанты
Или даже как успокаивающее.
Зеленые листья мяти
Хоть навевают покой,
Сладкий дух розы
Хотя бы умножает надежды
( это ничего, что большинство призрачные
и никогда не исполнятся).
А она кормится
Исключительно моей кровью,
Конкурируя с хищниками
В этом человеколюбном деле.
И ее спектральный анализ
Только агрессивно красный
С примесью угарного газа,
Вина и избытка сахара.
Она уводит в чащи
Темного леса языка
И бросает на произвол судьбы,
Бросает, бросает, бросает…

ТЕОДОЗИЯ ЗАРИВНА(俄语)

 

2019年5月31日凌晨两点左右,困意袭来的我正为第一次陪同翻译的旅程努力保持不睡着,在机场的海关出口处举着一张写有她名字的纸。

初次见到扎里芙娜,瘦削,肌肉凹陷,双眼却始终囧囧有神,似乎岁月并没有让这位斯拉夫女人成为水缸般身材的油腻大妈,而依然保持苏联时期的模样。大约是第一次来到中国的缘故,仿佛一切对她而言都是全新的,她喟叹于首都机场迷宫般的复杂,又惊叹于能帮我们办理好一切登机手续的自助值机柜,“乌克兰还是老样子”,——“或许吧,从乌克兰航空的执飞机型就感知得到很多了,”

乌克兰,乌克兰……我该说些什么呢,除了她送我的巧克力品牌,我竟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题来与她度过后半夜等飞机昏暗的时光。大概是刚看了美剧《切尔诺贝利》吧,我忍不住和她提到乌克兰人并不想提及的那场可怖的核泄漏,因为不知缘何,我觉得她的诗也充满了辐射的粒子,宛如一个无形的力士,随时随地能够置诗人于未知。

“这首诗与核泄漏并没什么关系,”她亲口与我提起。这首诗是扎里芙娜第一首翻译成中文的诗,并于2019年6月1日西昌·邛海诗歌节活动上首次在中国朗诵。朗诵中文版后,我在朗诵会的现场忍不住说下这样一番话:

东欧文学如俄国文学一样,负担着沉重的历史意识与社会意识。我深切地感受到一种隐秘而强烈的民族情感流露于扎里芙娜诗歌中的每一个词,甚至是某一些字母。用鲜血滋养诗,如乌克兰东部前线上战士们抛洒热血,扎里芙娜则将自己的热血喂给心爱的作品。这首诗教我们谦卑与物哀,也有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张力。当我观察这一切,并试图将这首诗的一切展示给大家时,我惊奇地发现往常的痛苦并未体会到多少,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场两种语言文化冲突化解时意外的舒适。

这舒适应为每个诗译者共有,每当译完她的一首诗,舒适的感觉扑面而来,宛如聆听打了胜仗之后《莫斯科礼炮》的奏鸣。扎里芙娜在那次主题会议上,用极含蓄地的语言表达了她的观念:

“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因为在诗人身上蕴藏着一种古老而强力的语言,它如敌人充满危险,亦如母亲饱含深情……诗人同语言的角力伴随诗人一生。倘若幸运的话,在诗人生命的尽头或会与他的语言融为一体。”

荐诗 / 张政硕
2019/06/21
第229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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