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破工诗人陈年喜:儿子,爸爸累了

5.26

题图 / 严明

儿子

儿子
我们已经很久不见了
你在离家二十里的中学
我在两千里外的荒山

儿子
爸爸累了
一步只走三寸
三寸就是一年
儿子 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
爸爸还能够走多远

儿子
你清澈的眼波
看穿文字和数字
看穿金刚变形的伎俩
但还看不清那些人间的实景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作者 / 陈年喜

陈年喜,陕西丹凤人,矿场巷道的爆破工。也是诗人。
近几日,作为爆破工诗人,他的诗以前所未有的热度被传播。对于爆破这个绝大多数人都感到陌生的行业来说,陈年喜显然深知其中的危险,尽管他似乎已经说服了自己,比如“人活着,就是一个赌字”,“吃了饭,下洞。下洞前,上香”,或者“金钱绝处求”。

1、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七年前的陈年喜在南阳内乡的一个矿山工作,满身疲惫地接到老家的电话,是噩耗,母亲得了食道癌晚期。而他的父亲本就长期卧床瘫痪。

当时他写了首诗,诗的名字叫做《炸裂志》。

我在五千米深处打发中年
我把岩层一次次炸裂
借此把一生重新组合

我微小的亲人远在商山脚下
他们有病身体落满灰尘
我的中年裁下多少
他们的晚年就能延长多少

我身体里有炸药三吨
他们是引信部分
就在昨夜在他们床前
我岩石一样轰地炸裂一地

尽管他险中求来的积蓄又花在了爆破带来的耳聋和脊椎手术上,但诗歌,到底给他留了条出路。

2014年,纪录片导演秦晓宇就是被绝境处诞生的《炸裂志》而打动,执导了《我的诗篇》。于是,紧接着而来的2015年似乎成了陈年喜的转折点,朗诵会、节目录制、纪录片首映、颁奖礼,还有父亲的逝世,这一切似乎都在暗示着一个诀别,还有一个开始。

直到今年的四月,陈年喜被确诊了尘肺病。

据了解,尘肺病是一个没有医疗终结的致残性职业病,尘肺患者胸闷、胸痛、咳嗽、咳痰、劳力性呼吸困难、易感冒,呼吸功能下降,严重影响生活质量,而且每隔数年病情还要升级,合并感染,最后肺心病、呼吸衰竭而死,目前尚无特效药物治疗。

微博上都在转发的矿工诗人陈年喜,除了夹杂的血泪汗水的苦难字眼外,许多人不知道这背后的难过,其实还有一样——我们本以为,这是个苦尽甘来的故事。

2、

走得越远
我们就离光明越远

如今,我们的影视作品总是不厌其烦地展现高度自律的工作生活和精英式的情爱套路。类中产阶层的富丽堂皇给了大众迷人的幻想。

聪明的大众媒体也嗅到了一丝生机——通过对于一掷千金的纪实,来满足群众对富豪和上流的窥视欲,也因此焕发了蓬勃生机。这些金碧辉煌的东西仿佛已经搭建好了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全部。

工人文学在其中的兴起,究竟是否有一些自上而下的猎奇,这份猎奇正是源于对于他人处境的冷漠、隐秘的势利和不自知的傲慢。

其在被我们笼统地概括为“以工人作家为创作主体,以工人以及工业生产活动为创作对象,为以工人群体为代表的广大群众服务的文学”概念背后,所呈现是否还是关于劳动的鼓舞。而不是劳动带来的无力与不公?

还是说“车间”、“矿山”、“绿皮车”和“照射灯”,以及“抗争不得的宿命感”,这些本就俯拾即是的心碎,因为冷落的体察,而成就了某种稀缺的美感。

陈年喜在纪录片里趴在床边的木板上写诗。他在家徒四壁的环境里显得格外专注。

他说,这个时代发展得非常快,但我们的条件从来没有改善过。就像我们打巷道一样,走得越远,我们就离光明越远。

现实就是,人类没有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人类匍匐在大地上找诗意。

3、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
又怕你真的看清

要评价一首诗有多好,可以看自己是在读第几个字的时候被击中的。

“儿子,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陈年喜的好诗很多,但这首诗的无奈最苦,苦得你仿佛能听见一个父亲噙满泪水的诵读。

儿子,用你精确无误的数学算算——算你离家二十里的中学和我离家两千里外的荒山有多远,算这距离里,一个疲惫的“一步只走三寸,三寸就是一年”的父亲需要走多久,又能够走多远,算算“能不能”,算算来不来得及。

爱和痛都成为了苦痛中喘息的体察。陈年喜给过两个写作的由头,一个是他要赚稿费,一个是他想要说。

他给自己的妻子也写过一首诗,其中有一句她很喜欢:“是谁把我们一起带到今天,让我们成为彼此的刀子和灯盏。

“我想让你绕过书本看看人间,又怕你真的看清”,这样的感情就像是一个在候车室忽然被检票提醒惊醒的人,四顾茫然。他拉着你奔向验票口,怕你错过车,又怕你真的乘上车。

4、

“…那力量越过了我。”

陈年喜写过一篇散文《十几年的矿山爆破工生涯,是一部微观的炸药工业进化史》。

1999年,他开始在矿山工作,“在矿山,人和钱都不算什么,炸药才是老大,真正的第一生产力。那一米一米巷道,一斗一斗矿石,一坨一坨黄金,一卡车一卡车铝、钼、铁、铜锭……,都是炸药轰出来的。”

他在谈到铵梯岩石炸药时提到过一个小插曲,他们在掘岩过程中面临了断层,也就是说挖到地底下几千米处,有巨大的岩石没有炸通。

于是陈年喜和工人们需要把挡道儿的给炸了,而他是当时负责点火的人。

那个时刻,“他们四人撒开腿往远处跑。洞道笔直逼窄,伸向不见尽头的地方,像极了电影里的墓道。我们如一群盗墓贼,紧张慌忙。等他们跑得头灯只剩下四颗小星星,我开始点火。

打火机按压一下,不起火,再按压一下,还是不起火,只有电子发出的一点电花。我突然想到这里缺氧,我把汽门调到最大。打火机哧地一声窜出一股火苗,火苗窜到了火索的索头上,导火索窜出一股火花,一尺多高,把洞壁照得彻亮。

我转身拔腿就跑,洞顶太低,我弯着腰,洞壁唰唰往身后退。我听到叭地一声,几乎同时,咚地一声巨响。一股力量从身后推过来,那力量实在太快了,我的矿帽被推掉在了地上,矿灯摔灭了。那力量越过了我,一直向前推,把洞壁上的风筒扯得哗哗响。

我耳朵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股声音,细细的,绵长又急迫,像一只秋后的垂死的蝉叫。”

这个片段令人动容,有粗砺的浪漫,对宿命束手无策的坦荡。

“…那力量越过了我。”

命运的无常几乎在我们身上轮流上场,幸运的是能活着,不幸的是,只要活得足够长久,就没有谁能隔岸观火。所谓人生,或者宿命感,如同爆破前的那一次狂奔,伴着火苗窜上点火绳,那股力量穿破耳窝,将人扑倒。

而后是沉默,长久的沉默,只是在那片沉默里,陈年喜,每一个陈年喜,或者每一个我们,是否会想到张克良在《矿难遗址》里的那句,原谅我吧,兄弟们,原谅我不会念念有词,穿墙而过。

荐诗 / 姜莱
2020/05/26

 

第263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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