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Maryplec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
有一条河
最终流向北方
我知道北方
还知道北方全部的夏天
那么短暂

我知道有一座桥断了
对岸荒草齐腰
白色蝴蝶云雾般成群飞翔
但是
我知道唯一的浅水段藏在哪里
我还知道涉水而过时
等在河中央的黑色大鱼

我知道有一条路
在尽头分岔
我知道岔路口有几枚脚印
在左边犹豫了三次
在右边也犹豫了三次
最后转身原路离返

我知道有一棵树
上面刻了一句话
我担心树越长越高
携着那句话越离越远
等有人来时
他踮起脚尖也看不清楚了

我只有一片小小的草地
一块小小的阴影
掩藏着世上最羞怯的一朵花儿
那花儿不美丽
不怕孤独
不愿抬起头来

我知道一只蓝色的虫子
来时它在那里
走时它还在那里
春天它在那里
秋天它还在那里

我知道天空
天空是高处的深渊
我多么想一下子掉进去啊
我知道远方
远方是前方的深渊
掉进去的只有鸟儿和风
我知道鸟儿终身被绑缚在翅膀上
而风是巨大的
透明的倾斜

我知道黑夜
这世间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它
在路上行走的人
总是走着走着
天就黑了
但黑夜却并非路的深渊
它是水面的深渊
睡着了的身体
离世界最远

我知道
睡眠是身体的深渊
而一个人的身体
是另一个人的深渊吧
还有安静
安静是你我之间的深渊
还有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
是我唇齿间的深渊
还有等待
等待是爱情的深渊

我独自前来
越陷越深
想起有一天
名叫“总有一天”
它一定是时间的深渊
但是还有一天
是“总有一天”的第二天
我甚至知道“结束”和“永不结束”
之间的细微差异
知道“愿意”和“不愿意”的细微差异

唯有此地
却一无所有
每一片叶子
每一粒种子
云朵投下的每一块阴影
雨水注满的每一块洼地
好像每一次前来
都是第一次前来
每一次离去
都是最后一次离去

作者 / 李娟
选自 《火车快开》，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

1

多年前在桂林湿漉漉的三月，窝在寝室被子里看李娟的《我的阿勒泰》，从《摩托车穿过春天的荒野》，到《想起外婆吐舌头的样子》，再到《通往一家人去的路》，越看越激动。

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呢？就像在一条被大雪覆盖的路上，硬着头皮往前走，无边的雪铺天盖地，前路没有脚印，像极了很多个夜晚的“无从下脚”，但每个醒来的清晨，已是被迫选择过的“走下去”。昨夜雨疏风骤，却道海棠依旧，让人口齿生津，舍不得合上书页，又生怕一夜就把它给看完。

2

2016年2月的一个夜晚，朋友突然给我发了一条消息说，“广播里听说南京长江大桥成了危桥，有种莫名的伤感。”而那一天，也是科比篮球生涯最后一场全明星赛，我正在兴奋地喝着可乐谈论着科比的后仰跳三分。

后来，读到李娟的这首“想起有一天/ 名叫“总有一天”/ 它一定是时间的深渊/ 但是还有一天 / 是“总有一天”的第二天 / 我甚至知道“结束”和“永不结束” / 之间的细微差异 /知道“愿意”和“不愿意”的细微差异 ” ——才恍然明白了“记得”和“记忆”的细微差异，那种被突然击中急于抒发的情感。

如果没有多年前那个生物系男生带着我一起看球的考研夏天，科比可能只是一个球星；如果没有他当兵那段经历和对南京的记忆，长江大桥就只是一篇小学课文。

这是一种难以解释给别人听的理由，这个人、这座桥、这一天，包含着一个人复杂的经验，被自己视为珍贵，对别人可能毫无价值。但每个人的心中总会有那个人、那座桥、那一天。

李志在《热河》里唱，“醒来或者吃饱又是一年 / 相遇然后分别就在一天……”  想想这个世界上大多的情感，都是因为记忆，似觉得人生又辽阔了一些。

3

这几天，我又找来收录这首诗的诗集《火车快开》来看。

阅读这本诗集的一个小时是我本周感情最澎湃，也最温柔的时刻。周围家人在做饭，风扇在摇头，楼下的除草机轰隆作响，但是我好像跟他们远远地隔开了：坐在一条小河旁边，对岸荒草齐腰，看诗里的前行和失去，怀孕和婴儿，苹果树和旱獭，疾驰的火车和漫长的告别，没寄出的信和不算数的话。我学会了适应、接受，“我知道黑夜，这世间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