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还在惶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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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Élise Toïdé

远去

你该如何,在傍晚
看向桌子上忽然裂开的洞
你带着自己的家人
从一条河漂到另一条
你如何看待入海口
它倾吐了所有,你所拥抱过的事物
当你在日光下,咬碎一个冰块
在此之前,以及在此之后
亲爱的,你还在惶恐吗?

作者 / 胡波

 

这首诗的作者胡波,就是拍完电影《大象席地而坐》后去世的那位年轻导演。今年是他去世的第五个年头了。前不久我刚刚看完这部长达4个小时的电影,产生了一种业已“走进”那电影中生活的幻觉。但随即又意识到,你从未抽身,又何谈“走进”呢?

但这名为《远去》的诗,却有抽身离去之意。对作者来说,这虽然不是什么绝命诗,却有着绝命一般的预言。

“当你在日光下,咬碎一个冰块”。“咬碎”,暗含着一种残酷、决绝。如果敢于“咬碎”,那当然没有什么“惶恐”可言了。而“亲爱的,你还在惶恐吗?”似乎是一个勇敢者对一个惶恐的人的启发。

问题在于,“你如何看向桌子上忽然裂开的洞”,以及“你如何看待入海口”。这两个问题,一个指向日常,那些让生活突然开裂的东西,一个指向理想,“你所拥抱的事物”,即将付之东流,无可挽回。

一句话,你将如何处理这些细小和巨大的“失败感”的交相啃噬。

读这首诗的时候,因为其中的两句诗,我莫名想起杜甫,一个拥有晚年的失败者。

杜甫的晚年几乎都是在船上度过的,就像这首诗里所写的,“带着自己的家人”,妻子、儿女甚至可能还有孙女,像一个小小的吉普赛部落那样,“从一条河漂到另一条”。

出川之后,杜甫先在夔州住了两年,两年后船下荆州,原本计划从荆州北上襄阳,回到洛阳故土,谁知踟蹰一番,却又继续东下,打算再游吴越,或许他还想再去那入海口看一看,和年轻时的自己相遇——人生差一点就要在吴越之地画一个圆满的圈了。谁知船到岳阳,又折而向南,过洞庭、青草二湖,南下潇湘,人生仅剩的两年,就这样在湘江之上来回飘荡。

晚年的杜甫,还会因为失败而惶恐吗?答案是否定的。既然国家的战乱征伐已然是一种“常态”,人生不过就是一种不断逃难与转蓬,便也没有什么可惶恐的了。

他人生中最后一首诗,叫做《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已经预感自己将不久于人世,除感觉身体衰朽再也不能为国效命,仅剩的遗憾是什么呢?“家事丹砂诀,无成泪作霖”:若说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空有炼丹的秘诀,却最终没有炼出金丹,思想起来,不觉泪如雨下。

“丹砂诀”是老杜年轻时就产生过的一种逃避法门。每当失败感袭来,老杜就喜欢拿来自嘲一番。在临终时刻,他仍然没有忘记以此来狠狠幽自己一默,顺便向亲友交代身后事。

这何止没有惶恐,简直是一种豁达了。

我想说的也许是,“惶恐”与否,并不是一件多么急于解决的事情。人活着,难免要带几分惶恐。只有当“远去”成为一种有且唯一的选项,“惶恐”才是一件不能不解决的事情。而当胡波问及“惶恐”,说明那“远去”的想法早已生根。那一句“亲爱的”,更像是一种自问。

当“惶恐”不再,便意味着“远去”的降临。而一个年轻人的决绝远去,又为活着的人徒增几分对活着本身的惶恐。

 

荐诗 / 黎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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