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堦行。人悄悄,帘外月笼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作者 / [南宋]岳飞
金庸《射雕英雄传》里,郭靖黄蓉到黄药师的弟子陆乘风庄上闲游,于书房见到一幅画,“画的是一个中年书生在月明之夜中庭伫立,手按剑柄,仰天长吁,神情寂寞。左上角题着一首词。”那首词正是岳飞的《小重山》。
这不是岳飞与岳飞诗词在《射雕》中唯一一回出场。故事开篇,说书人张十五与郭啸天、杨铁心、曲灵风三人剧饮抒怀,痛骂赵构、秦桧君臣误国、害死岳飞,当下道出:“岳爷爷有两句诗: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两句诗当真说出了中国全国百姓的心里话。”临了,张十五口中复又念起《满江红》 ,酩酊而去:“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因为张艺谋导演电影《满江红》春节档热映的缘故,近来被讨论最多的话题便是,《满江红》究竟是不是岳飞所写?有相当一部分批评的声音指出,《满江红》是伪作,所以这部电影根本不成立。
岳飞《满江红》的真伪,是个已经争论了八十多年的学术问题,说得太多,就无聊了,我在这也不欲重述正反双方论据。我所不太明白的是,为什么有人偏要在虚构艺术里犯历史考据的瘾。
顺着某些人的观点,金庸的小说同样不成立,“射雕三部曲”的背景就建立在对岳飞《武穆遗书》的争夺之上,郭靖、杨康的名字,也从“靖康耻”一句中来。杨家这一支血脉,本可以直接追溯到杨家将的源头杨业、杨延昭父子,或和郭靖一样,托名《水浒》梁山好汉杨志的后代。但金庸偏要写明,这个“杨”姓承袭自岳家军大将杨再兴。那么,《武穆遗书》和杨再兴(除了附会的原型)历史上不存在,金庸自然没法写下去了。
我最认同邓广铭先生的看法:“现在《满江红》就是岳飞,岳飞就是《满江红》,何必辨伪。”如同关羽死后成神封圣,岳飞已是“侠之大者”的完美化身,关于岳飞的一切超越了历史,化为传奇。金庸的小说,也非岳飞在武侠中唯一一次亮相。与金庸并称武侠宗师“金、古、温、梁、黄”的温瑞安,其代表作《神州奇侠》,同样以岳飞及其号令群英的“天下英雄令”为线索,在一众豪侠主人公劝阻岳飞回朝、风波亭营救岳飞等虚虚实实的重要情节中展开。而为现代武侠开宗立派的巨匠、《蜀山剑侠传》作者还珠楼主,晚年更是拾起如椽大笔,两度重写《岳飞传》剧本、历史小说。
真实的历史进入传奇,武侠作家们则反道而行,用历史观照江湖,为侠作传,将侠客系谱收编进历史。张大春先生《小说稗类》认为,这是“在另行建构一个在大叙述、大历史缝隙之间的世界,让大叙述、大历史看起来仿佛是缝隙间世界的一部分。”如果说,《满江红》是以史作诗,将风尘与河山都寄托进一首不存在的诗;那么,用虚构的武林重新编织岳飞的一生,使故事中的人物再次见到岳飞、再次吟诵起岳飞的诗词,则是以诗为史,凭借诗的力量塑造英雄豪侠的血肉、离奇、悲壮、寂寞。
且看《小重山》如何重现在诗史之中:还珠楼主《岳飞传》里,《小重山》与《满江红》,为岳飞在重重圣旨下无法出兵的“心中忧急,夜不成眠”之际,“徘徊月下,拔剑起舞,慷慨悲歌”先后写成。再回到《射雕英雄传》,金庸借黄蓉之口,实则做了切中肯綮的评语:《小重山》词写“壮志难伸、彷徨无计”之心情,迥异于《满江红》的雄阔。寒蛩惊梦,忧患伤时;孤月绕阶,蕴藉哀凉。人们这才发现,原来英雄也会无可奈何,也会寂寞如雪。
往往是历史,而非虚构,倾向于伪饰英雄。岳飞嫡孙编写《鄂王行实编年》记录岳飞事迹,都要杜撰不存在的朱仙镇大捷和十二道金牌,凸显出壮怀激烈。其实,从“好山好水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岳飞《池州翠微亭》诗)的少年将军,一直到“对镜空嗟白发新,花下少年应笑我”(岳飞《过张溪赠张完》诗)的迟暮英雄,岳飞始终都不只是那个气吞万里的天下兵马大元帅。更多时候,拍遍栏杆,拨断琴弦,也四下无人,唯有月色虫声。“可惜层楼无铁笛,负我诗成。”
但一首诗不会被辜负的,历史没有做到,就换与虚构完成。《射雕英雄传》后半场,郭靖终于在山洞石室内发现了《武穆遗书》,他“拿起面上那本薄册,翻了开来,原来是岳飞历年的奏疏、表檄、题记、书启、诗词。”他读起岳飞的诗词,从《满江红》读到《小重山》,没有一呼群山应的“全军复诵”,只有郭靖一个人在读,磕磕绊绊地读,低回又铿锵地读,连连点头地读,念念不忘地读。于是,在真假并置、虚实交叠之间,我们用一首诗的完成找回英雄,解救英雄,让英雄与史诗永远存在下去。
借用杨牧先生的说法,我们必须要完成这样一首诗,哪怕不知谁人来听:“在我们这样一个文化传统源远流长的社会,在一个多灾难的,经历了无数风涛打击,血泪斑斑,有记忆,有爱情和怨怒,有歌颂的心情,却又时常必须迫使自己去反抗,有归依的恋慕,却又永远不得安宁休息的环境里;在一个充满历史的教训和未来的憧憬,一个想以那些因素来戮力点出光明的时代里”,不可能没有一首诗,不可以没有一首诗。
荐诗 / 陈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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