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看破,也得照样喝茶

题图 / Nikita Teryoshin

小林一茶俳句选

「春雨」

春雨啊,(人)吃剩下的鸭子叫着。

春雨や喰われ残りの鴨が鳴
はるさめやくわれのこりのかもがなく

译注:“春江水暖鸭先知”,而这些鸭子,都是人吃剩下的。读来引人一笑,却又莫名有种伤感。

 

「蝈蝈」

我要翻身啰,快从那里跳开,蝈蝈。

寝返りをするぞそこのけ蛬 一茶
ねがえりをするぞそこのけきりぎりす

 

「精灵马」

精灵马,“给我,给我”,哭闹的孩子啊。

瓜の馬くれろくれろと泣く子哉
うりのうまくれろくれろとなくこかな

译注:阴历七月13日至16日为盂兰盆会,日本人亦举行各种仪式祭拜先祖。其中有一种祭品名为精霊馬(しょうりょううま),以黄瓜或茄子作身,麻秆四根作足做成的“马”,供先祖灵魂归来时骑行。精灵马做成后的样子很可爱,请参看附图,也难怪孩子会哭闹着要拿来玩。

 

「摆成“大”字」

摆成“大”字睡觉,凉爽啊,冷清啊。

大の字に寝て涼しさよ淋しさよ 一茶
だいのじにねてすずしさよさみしさよ

译注:涼しさ,凉爽,因在炎夏才能特别感受到的诸如早晚的凉风,水边的凉意而成为夏天的季语。一人漂泊,最享此等自由,亦必受此寂寞。

 

「小便瀑布」

让尔等见识见识小便瀑布,叫着的青蛙。

小便の滝を見せうぞ鳴蛙
しょうべんのたきをみせうぞなくかえる

 

「小僧」

柿子树上,应一声“欸”的小和尚啊。

柿の木であいと答へる小僧かな 一茶

かきのきであいとこたえるこぞうかな

译注:老和尚发现小和尚不见了,到处找他,叫着他的名字。叫了几声,从柿子树上,传来了他的回应声,原来是偷偷跑去摘柿子了。一茶俳句的最大特点就是这种轻轻的幽默。

 

「夕雾」

夕雾啊,马儿记得桥上的洞。

夕霧や馬の覚えし橋の穴 一茶
ゆうぎりやうまのおぼえしはしのあな

译注:雾,秋天的季语。平安时代以降,日本人称春天的雾气为霞,秋天为雾。这是农家生活的一景:傍晚起雾了,主人赶着马归来,慢慢从桥上走过。桥上有个洞,要是不注意踩进去,即便是马也可能跌倒。但是马儿似乎记得洞在哪里,很自然地避开了。

 

「大根」

拔着萝卜,用拔出的萝卜指路。

大根引き大根で道を教えけり
だいこびきだいこんでみちをおしえけり

译注:乡间地头的寻常一景——虽说寻常,却又明显有一种趣味。这种趣味,就是俳味。言辞简洁,情景却如在目前,这就是俳句措辞的效率。

作者 / [日本]小林一茶
翻译 / 余子庆

谈到芭蕉、芜村、一茶,我们国人凡知道的,都称其作品为俳句。有膜拜大师癖的人,习惯叫他们俳句大师。这也无怪,乃因俳句译入中国是五四之后的事情,此时莫说上述三位,即便正冈子规也已不在尘世。

然俳句是子规发明的概念,以区别俳谐及其发句。俳句脱胎于俳谐,是明治时才有的。芭蕉、芜村和一茶他们不称自己的作品为俳句,我们后人看他们的作品,也未必都合俳句的定义。

那么子规为什么要发明这个概念呢?乃是因为,时至明治,现代文学、文艺的概念进入日本了。俳句这一概念的出现,是日本文学现代化的一个体现。即,从子规那时候起,作俳句时,五七五总计十七个音、须用季语的形式虽然不变,但是俳句一句即止,不像俳谐那样续七七,再接五七五这样循环;且俳句的思想和内容,务必符合现代文学的要求,也就是必须是诗。

俳谐,乃至俳句最初被译入中国,如周作人,便释为日本的诗。然俳句固然是诗,俳谐却未必尽是。这里有几个比较麻烦的问题,说一茶之前,请容先多几句嘴。

现代意义上的诗,虽然很难定义,但可以明确的是,这是一个人类普遍性的概念。朱光潜《诗论》,谈诗歌起源便是古今中外一起来谈。但这样的思考方式,是近现代才有的事情。近现代以前,对于中国人来说,世上的诗,只有汉诗而已;而对于日本人来说,则对应汉诗,他们原创的和歌、连歌,都称为歌。且创作和歌、连歌的时候,是不能用汉语词汇的。近现代以降,诗不再只是某一特定语言的诗,而是指整个人类的诗。对于我们(当然对于日本人也一样)来说,我们现在口中说的诗,除了我们历史上的诗以外,也包含新诗,同时也是诸如“poem”“うた”的译语。汉字“诗”的能记不变,但所记范围扩大了。

因此,我们在面对外国诗的时候,需要从汉诗的框架中走出来才行,不能仍活在近现代的前夜。这也是用五七言翻译俳句乃至其他外语诗显得方枘圆凿的原因。以汉诗的样式来翻译俳句就更无理由——日本人也是作汉诗的,若用汉诗来翻译俳谐和俳句,那么俳谐和俳句本身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俳谐脱胎于连歌。连歌要求用语不可粗俗,且不可用汉语词。突破这样的规则,便成俳谐。俳谐最初崇尚文字游戏、谐音梗,甚至有许多少儿不宜的内容,整体格调不高。芭蕉的伟大,即在于从根本上提高了本来是游戏性的、又或是内容低俗的俳谐的艺术性,将其变成了文学。并以此原则创作,写出了令后人难以超越的作品。

但所谓“蕉风”文学虽然成立,却并不意味着其他的俳谐传统便自此消亡。但一般来说,对于俳谐形成的基本认识是:创作时趋于文字游戏或谐音梗等技巧性方向、又或是拘于小主观的情绪抒发、基于道德观的议论,乃至俚俗甚至下流的玩笑,则是俳谐的歪路;志趣不俗,情义真诚,措辞能不再叙述,写出“不言之言”,则是俳谐的佳境。

这道理放在我们的古诗中来检验,似乎也有相通的地方。譬如回文诗,藏头诗,虽然令人称奇,但至多人赞一句“有才”,便再无其他趣味和余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样的措辞,则没有人不服膺。“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这样的佳句,若改成“空山松子落,幽人正忧民”,格调马上就掉下来。

更别说那些把下流的笑话用诗的形式写出来的东西。更明显的例子,如洪秀全《天父诗》凡五百首,“好心有好報,歪心有歪報。尔今做娘娘,要识天理道”之类,则没有一首可称为诗。

因此,我们至少可知,诗除了押韵、对偶这样的形式上的要求之外,更要求艺术性,求人格的美感。综上所述,俳句是现代诗的一种,脱胎于俳谐。俳谐中自然也有能成为诗者,但很多情况下并不是诗,或者不那么像诗。

说回一茶。芭蕉之后,最为人耳熟能详的俳谐家,便是芜村和一茶。

小林一茶本就是文化文政期突出的俳人。且其作品超过两万句,比起芭蕉约一千句,芜村约三千句来说,数量也令人惊叹。明治、大正年代又因正冈子规、荻原井泉水等人的推崇,更赋予其现代意义;后来因为教科书选了他的作品,乃至在日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更走向世界,遂能与芭蕉、芜村齐名。

然一茶虽广受大众热爱,其地位固然是不可撼动的;但从俳句传统来说,认为一茶被过高评价的人,特别是成熟的俳句创作者,即俳人,也不在少数。如古典文学研究家小西甚一,便承认一茶的人气,却对一茶的评价并不高。其原因便是一茶的主要创作并不着力于“不言之言”,作品虽有人情味亲切的优点,却也失之情感过于外放,耽于文字游戏,因而佳作不多——而一茶能在让俳谐史上留名,则更多是因为这为数不多的佳句,而不尽是那些为人称道的作品。小西举出的佳句,译列如下,并附译小西的观点:

いっぽんのけいとぶっつりおれにけり
一本の鶏頭ぶつつり折れにけり 一茶
一枝鸡冠花,是猛地折掉的啊。

ぶっつり是副词,意为“猛地”,后面接“折れ”,即猛地折掉之意。这一句是眼见折掉的鸡冠花,大大的花冠低垂着,推想它断掉时的情景。这一句的好处,按小西的说法,是“ぶっつり”和鸡冠花的搭配绝妙,且这样的好处,尤其是创作俳句的人才能体会。

小西的意思,是说俳句创作因为音数限制,能用的词本来就少;当描写一个对象,特别是季语时,能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词——精准描写季语,使得季语的位置不能再换做其他季语——很不容易。也就是说这个词一定要准确,不能形容这个花那个花都两可。鸡冠花花冠大,且显得重,折掉的时候,想必是猛地一下就折掉了。因此用“猛地”形容,才定是鸡冠花无疑。

ひのくれやひとのかおよりあきのかぜ
日の暮や人の顔より秋の風 一茶
日暮啊。从人的脸上,吹来秋风。

街上行人来去,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人。从这些人的脸上,吹来秋风。一茶以无言之言,准确把握了百无聊赖之感。

かるいざわ
軽井沢
ありあけやあさまのきりがぜんをはう
在明や浅間の霧が膳をはふ 一茶
轻井泽
清晨的残月啊。浅间山的雾,从饭菜上爬过。

“爬”这个动词,准确描写了流动的雾气。

ゆうづきやなべのなかにてなくたにし
夕月や鍋の中にて鳴く田螺 一茶

黄昏的月亮啊。在锅里叫着的田螺。

厨房的锅里,田螺发出声响来——明天,就会把它们煮来吃。这情景配上黄昏时分的月亮,句意微妙。春夜淡淡的月下,有一种干净的哀愁。这一句的前身,即“鳴く田螺鍋の中とも知らざるや(叫着的田螺,还不知道在锅里呢)”,即便意思好懂,却浅薄甚矣,完全比不了黄昏时的月亮所含的诗意。

总之,在小西看来,一茶是同辈俳人中的翘楚无可厚非,但在整个俳谐史上来看,则评价不算太高。小西的意见,应该是主流俳谐家意见的代表。令我们疑惑的是,出现这种大众与专家意见分歧的原因是什么。

一茶,1763~1828,本名小林弥太郎,信浓国,今长野县人。一茶是农家子弟,家境一般。幼年丧母,由祖母抚养长大。后来父亲续弦,但一茶与继母不合,祖母去世后,家中再无容身之地,被迫离家前往江户奉公。此间接触俳谐,并拜师学艺,除自己用功外,也游历了大半个日本,参学多方,终成俳谐大家。一茶在父亲去世后,与其继母及异母弟之间为财产继承纠纷十多年。五十多岁时终于结婚成家,但不幸的是,一茶与第一任妻子生育3男1女全部夭折,其后妻子也去世了。家庭、人生的不幸,一直刺痛着一茶的神经,却没有磨灭他的热情。稍堪告慰的是,一茶的遗腹女(第三任妻子所生)健康长大,且其子孙绵延至今。

一茶尽管身世、遭遇都很悲惨,却不失生活的热情,富于人情味,作品中同情弱者,嘲弄权贵。这让后人读者既同情他,又为他所感动。且他是庶民出身,体验、感情乃至描述这些体验、感情的用语都更庶民化,又多诙谐幽默,所以让一般人读来更觉亲近。如以下的俳句:

みずどりのどちへもゆかずくれにけり
水鳥のどちへも行かず暮れにけり 一茶
水鸟哪边都不去,天黑了下来。
ひじまくらちょうはまいにちきてくれる
肘枕蝶は毎日来てくれる 一茶
曲肱而枕,蝴蝶每天都来。
やれうつなはえはてをすりあしをする
やれ打つな蠅は手をすり足をする
莫打它,苍蝇正搓它的手,搓它的脚呢。
寝返りをするぞそこのけ蛬 一茶
ねがえりをするぞそこのけきりぎりす
我要翻身啰,快从那里跳开,蝈蝈。
われときてあそべやおやのないすずめ
我と来て遊べや親のない雀 一茶
来和我玩吧,没有父母的麻雀。
おりおりはこしたたきつつつむちゃかな
折々は腰たたきつつつむ茶かな 一茶
时不时地,捶一捶腰,采茶啊。
りょうふうのまがりくねってきたりけり
涼風の曲がりくねってきたりけり 一茶
凉风弯弯绕绕,吹了过来。
やせかえるまけるないっさこれにあり
やせ蛙負けるな一茶これにあり 一茶
瘦子青蛙,莫认输!有我一茶在此。
すずめのこそこのけそこのけおうまがとおる
雀の子そこ退けそこ退けお馬が通る 一茶
小麻雀,快飞快飞,马儿要过来了。
ちちありてあけぼのみたしあおたはら
父ありて曙見たし青田原 一茶
那时父亲尚在,和他在这遍地青田的平原上,看日出。
づぶ濡れの大名を見る炬燵かな 一茶
ずぶぬれのだいみょうをみるこたつかな
望着浑身湿透的大名,被炉啊。

其他有些俳句,幽默是幽默,但感觉有些过于俚俗,难入诗品了。如:

しょうべんのたきをみせうぞなくかえる
小便の滝を見せうぞ鳴蛙 一茶
让尔等见识见识小便瀑布,叫着的青蛙。
へくらべがまたはじまるぞふゆごもり
屁くらべがまたはじまるぞ冬ごもり  一茶
屁的较量又即将开始。冬天宅在家里。

从社会背景来说,文化文政,是德川数代励精图治,到德川家齐时达到的治世。农业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庶民文化的繁荣。净琉璃、歌舞伎名家辈出,曲亭马琴的《八犬传》、周作人翻译过的式亭三马的《浮世澡堂》等所谓读本、滑稽本都集中出现在这一时期。这与我国诗词之下,元曲、明清的小说戏曲的兴起,似乎也有相似之处。

所以,一茶的创作,明显是有时代特征的。对于一般平民来说,比起《阳春》、《白雪》,自然是《下里》、《巴人》更受欢迎。经过明治时期的自由民权运动,大正时期的代名词是德谟克拉西,大众社会愈发发展起来。因此,后世推崇一茶,是社会背景与一茶的时代遥相呼应的结果。换成我们自己想一想,比起《三国志》,更多的人还是愿意读《三国演义》,这其中的道理想是相通的。

正如法国的一茶研究家Seegan Mabesoone所说,一茶达到了雅鄙混交(似乎还是咱们的雅俗共赏听起来更舒服)的境界。小西甚一即便对一茶的评价不高,也并不能否认一茶在所谓正统,即“不言之言”上的追求。而一茶并不一心往“不言之言”处去,也不追求Donald Keene所谓“重大主题”,未必不是一般大众的幸事。世上多一个风雅闲寂的一茶,就少一个亲切慈爱的一茶了。

一茶这个俳号,据其自述,是来自茶水中冲起的泡沫,取其易消散之意。人说是取无常意,从泡沫这一点上来说,确实如此。但这泡沫,在我们看来,不是一般意义上梦幻泡影的泡沫,而是茶水的泡沫,是在有人情、有温度的茶碗里的泡沫。夏目成美云“信浓国有一隐士。早有其志,神罗万象,于一椀茶中放下,自号‘一茶’。” 人生看破,也得照样喝茶。我想这才是一茶的真正含义吧。

Seegan Mabesoone亦称许一茶对人和自然两方的热爱,说他是江户的ecologist——这样跨学问的视角,也为我们带来了另一个一茶相。卡尔云,历史是现在与过去永无止境的对话。一茶的作品在其身后渐渐被全日本,乃至全世界的人阅读,如今我们与他相差已近两百年,仍然在阅读,我想后来人也会接着阅读下去。文学上严肃的争论也会持续下去。这就是一切。

 

点评 / 余子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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