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体最美的部分是它前进的方向

题图 / Mia Novakova

有一天我会爱上王海洋

海洋,不要害怕。
路的尽头远在前面
它已在我们身后。
不用担心。你父亲只是你父亲
直到你们中一个人忘记。就像脊椎如何
不记得它的翅膀
无论我们的膝盖多少次
亲吻人行道。海洋。
你在听吗?你身体
最美的部分
是你母亲影子落下的地方。
这是房子,童年在这里
缩减为单根红色地雷线。
不用担心。就叫它地平线
&你永远无法抵达。
这是今天。跳吧。我保证这不是
一艘救生艇。这是那个人
他的手臂足够宽阔,可以聚拢
你的离去。&这是如此一刻,
就在灯光熄灭后,你仍然能看到
他两腿之间微弱的火把。
你如何一次&又一次用它
来寻找自己的手。
你要的是第二次机会
&得到一张可以清空的嘴。
不要害怕,枪声
只是人们试图活得
更久一点的声音
&失败的声音。海洋。海洋——
起来吧。你身体最美的部分
是它前进的方向。&记住,
孤独仍然是
与世界相处的时间。这是
每个人都在里面的房间。
你死去的朋友穿过
你,像风
穿过风铃。这是一张桌子
带着瘸腿&一块砖头
使其持久。是的,这是一个房间
如此温暖&血脉相通。
我发誓,你会醒来——
&误以为这些墙壁
是皮肤。

作者 / [美国]王海洋
翻译 / 张若轩、余弦

Someday I’ll Love Ocean Vuong

Ocean, don’t be afraid.
The end of the road is so far ahead
it is already behind us.
Don’t worry. Your father is only your father
until one of you forgets. Like how the spine
won’t remember its wings
no matter how many times our knees
kiss the pavement. Ocean,
are you listening? The most beautiful part
of your body is wherever
your mother’s shadow falls.
Here’s the house with childhood
whittled down to a single red trip wire.
Don’t worry. Just call it horizon
& you’ll never reach it.
Here’s today. Jump. I promise it’s not
a lifeboat. Here’s the man
whose arms are wide enough to gather
your leaving. & here the moment,
just after the lights go out, when you can still see
the faint torch between his legs.
How you use it again & again
to find your own hands.
You asked for a second chance
& are given a mouth to empty out of.
Don’t be afraid, the gunfire
is only the sound of people
trying to live a little longer
& failing. Ocean. Ocean —
get up. The most beautiful part of your body
is where it’s headed. & remember,
loneliness is still time spent
with the world. Here’s
the room with everyone in it.
Your dead friends passing
through you like wind
through a wind chime. Here’s a desk
with the gimp leg & a brick
to make it last. Yes, here’s a room
so warm & blood-close,
I swear, you will wake —
& mistake these walls
for skin.

Ocean Vuong

 

“有一天我会爱上自己。”这种自语有时听起来只像一种无效的安慰。但越南裔美国诗人王海洋给了我们一首诗,这首诗就站在悬崖边上,站在勇气与脆弱之间,凝视巨大的未知,然后递给我们一双翅膀——“跳吧。”

尽管没有救生艇,你可以从这一跃中,看到从丧失里出现的复原力,对关联的渴望,以及自我接受的变革力量。

王海洋称自己为“一个亚裔美国酷儿穷小孩”,生长在父亲缺席的母系家庭里,是“创伤的后裔”。他的外婆兰在越战期间被美国士兵强奸,生下混血女儿玫瑰。玫瑰在西贡郊外的稻田中生下了海洋,在他两岁时,全家以难民身份逃到美国。王海洋直到十一岁才有了阅读能力,但他的第一部诗集《带着创伤口的夜空》(Night Skys With Exit Wounds)出版时,他还不到三十岁。

他需要颠覆的东西太多,除了诗,没有什么能帮他。

“不用担心。你父亲只是你父亲/直到你们中一个人忘记。”在这里,忘却不仅提供了一种非常规的救赎形式——一旦一方忘记,与父亲的关系就会淡化乃至消失,而且通过在“父亲”之后的跨行连续处分割语句,诗人暗示,父亲的结构本身并不那样坚固,是可以被拆解的。就像脊柱不能记住它的翅膀,膝盖不断进行重复运动一样,身体固有一些局限性,无法保留我们的身份或联系。

但身体是一个既脆弱又有弹性的地方。“你身体/最美的部分/是你母亲影子落下的地方。”身体又成为联系的场所,承载着前人的回声。这一时刻,诗人身体所固有的乖张与矛盾突然被解决了,仅仅因为这个身体来自母亲——她近乎圣洁而具备拯救性。而爱人的身体帮助他在不确定的自我发现的黑暗航行中找到自己:“你仍然能看到/他两腿之间微弱的火把。/你如何一次&又一次用它/来寻找自己的手。”

身体更不局限于一个人现有的身体形态。“你身体最美的部分/是它前进的方向。”身体以未来的状态在世界中前行,世界,则是一间“每个人都在里面的房间。”这是一个集体身体,是广泛的人类经验和全体人生存斗争的容器,容纳所有死去的朋友和每一张瘸腿的桌子。这个房间“如此温暖&血脉相通。/我发誓,你会醒来——/&误以为这些墙壁/是皮肤。”

现在我们来到了这首诗的结尾,也是它的核心——这个私密而广大的房间,墙壁成为肉体的延伸。想想看这意味着什么?皮肤是一个敏感、多孔的器官,把墙壁误认为皮肤,暗示诗人对这个房间有强烈的情感沉浸,仿佛已把它的本质吸收进自己的生命里,同时被一种深层的亲密感、舒适感吞噬。房间里的精神内化为一种新的身体,神圣而温暖,就像一个叫做“我”的空间。它是一个人觉醒的避难所,自我和周围环境的界限消失了,归属感的真谛被揭示出来。

在这里,你会爱上自己吗?

《有一天我会爱上王海洋》本身就诞生于这样一种交融。美国诗人罗杰·里夫斯(Roger Reeves)写过一首名叫《有一天我会爱上罗杰·里夫斯》的诗,来回应著名同性恋诗人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 Hara)的《凯蒂》:“有一天我会爱上弗兰克·奥哈拉。/我想我要独自呆一会儿。”我想,这种互文会无限进行下去,正像王海洋回应这两首诗时,他的写作,怎么会是孤独的呢?“记住,/孤独仍然是/与世界相处的时间。”

我被结尾处的“房间/身体”(“世界/我”)深深震击并抚慰,它让我跨过孤单自省的门槛,赞美自己的深度存在。但整首诗中,王海洋最强力的诗性颠覆,也许是这一句:“不要害怕,枪声/只是人们试图活得/更久一点的声音/&失败的声音。”

即便是暴力,这最困扰诗人的东西,(他坦言“在我的脑海里战争无处不在”)也被重新建构。枪声不再是恐惧的原因,而是人类在生存挣扎中,对生命产生的战斗般的本能渴望。就像“红色地雷线”被称为“地平线”,诗人通过诗意的想象和重新命名、定义,来规避创痛的记忆。至少在字面上,他改写了他的生活。

有趣的是,这首诗还有一个更早的版本:“不要害怕,枪声/只是人们试图活得/更久一点的声音”。“&失败的声音”是诗人后来添加上去的。

你更喜欢哪个版本呢?

荐诗 / 张若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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