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配图 / Nirav Patel

时感(4)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起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做报复。

作者 / 穆旦

 

某夜失眠,怎么都睡不着,抓起一本书就读,却是钱理群先生的《1948:天地玄黄》,一直读到《诗人的分化》那一章,读到穆旦的《时感》四首的最后一首,也就是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一首。然后你们懂得,更加睡不着了。

当然,这首诗并非写于1948年,而是1947年的1月,正是内战风云突起,看不到希望的一个年份。因为恰逢一个新的年份到来,回顾过去的一年,诗人在第三首中这样写: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时局混乱,物价飞涨,货币贬值,财富和希望变成不断增高位数的0,“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然后诗人喊出“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然而“希望”是“茫然”的,或者说“渺茫”的。“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的诗人,清醒地看到这一代人仍然不过是“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唯一可以拿出来的报复,就是希望能有一个希望,来回击这“无名的黑暗”。

混乱而无名的年代,带来“丰富的痛苦”,然而如何通过诗歌的写作,将这种“丰富”完整而又不那么简单直接的表现出来,成为诗人的一种挑战。袁可嘉在《论诗的现代化》中说:“直线运动已然不足以应付各个奇异的现代世界”,抒情方式需要“放弃原来的直线倾泻而采取曲线的戏剧性的发展”。在这首诗里,“绝望里期待希望,希望中见出绝望”,两支相反相成的思想在每一节里交互纠缠,“希望越发迫切,绝望也更显真实”。同为“九叶诗人”的唐湜认为穆旦“也许是中国诗人里最少绝对意识又最多辩证观念的一个”,他在这里主要是针对大多数诗人肤浅的绝对主义而言的。在穆旦的诗里,“自我分裂与它的克服——一个永无终结的过程,带着那么丰富的痛苦”。

然而,随着一场决定性大战的结束,绝对主义时代无可置疑的到来,这种哈姆雷特式不断在自我内部进行质疑和辩驳的诗歌声音也就戛然而止了。现在,人们习惯上把穆旦的诗艺称之为“超前”,殊不知,并非花朵开得太早,而是气候的小冰河来得不可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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