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该去爱一只雷鸟才好;
至少春回大地,它们也会呼啸而返。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
(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
I should have loved a thunderbird instead;
At least when spring comes they roar back again.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
(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
我抬起眼帘,万物再度重⽣”
——开合眼睑便能主宰宇宙⽣死,这种近乎上帝的权⼒幻想,暴露的同时,也取缔了疯⼥孩最深的脆弱:现实中的失控,必须⽤主观意志的绝对统治来抵消。
开闭眼睛的仪式仿佛⼀种训练,也是她唯⼀能确认⾃我存在的⽅式。
我爱她这种让⼈⽑⾻悚然的孩⼦⽓,爱她双叠句的循环都以“我”作为开始。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重复4次,“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重复3次,两⾏交替出现,像精神牢笼的围栏。
全诗仅⽤两个韵脚:-ead/-ed韵(dead/head/again/insane/men/name/again/dead/head);和-ain/-in韵(again/insane/in/name/again),韵式为ABA-ABA-ABA-ABA-ABA-ABAA,形成催眠般的回声。
她的疯,只有诗能承载,于是她将诗能承载的疯狂放⼤到极限:她让个体痛苦代替神圣秩序,成为宇宙中⼼。
“上帝从天坠落,地狱之⽕黯淡:
六翼天使与撒旦的仆从纷纷退场:”
宏⼤叙事崩毁,宗教体系的终极符号(上帝/撒旦)像舞台布景般轰然倒塌,真正不朽的竟是她那句重复的咒语:“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
“虚构”,正是疯⼥孩的⽣存机制:她必须将爱⼈“降格”为幻想产物,才能承受被抛弃的现实。
“失恋”就不再是⼀种情感挫折,⽽成为存在的核爆点。
我爱她童谣般的简洁与哥特式的狰狞。普拉斯曾直⾔:“我对神学的兴趣为零,除⾮它能被⽤来增强我的诗歌张⼒”。
反转权⼒关系,让⾃⼰成为虚构爱⼈的造物主——这种颠覆既是反抗也是悲剧。与“疯”相⽣,并构成其底⾊的,正是“悲”。
悲剧性在全诗的最后两节全⼒呈现,语调也转向极致的清醒。
“可我渐渐⽼去,忘了你的姓名。”
⽐起浪漫主义诗⼈对“永恒记忆”的讴歌,普拉斯残忍地指出:遗忘是缓慢、被迫、充满⾃嘲的,也是绝对性的。
她清醒地看着⾃⼰遗忘,那个曾经让她癫狂的吻,最终连施吻者的名字都留不住。
这种反抒情的⼒量,延续进最后⼀节,并达⾄⼀个⾼峰。在这⾥,全诗唯⼀闪现了“希望”,那就是对神话雷鸟(thunderbird)的向往——这种会随季节咆哮归来的神兽,反衬出⼈类爱欲的不可靠。
雷鸟的出现并⾮偶然。普拉斯曾与前夫特德·休斯(她称之为世间唯⼀可与她匹配的男⼦)共同参与“⾃⽩派”诗歌运动,普拉斯聚焦内在创伤,休斯则向外凝视⾃然暴⼒。
休斯的诗中反复出现具有原始⼒量的⾃然⽣灵(如《野兔杀⼿》中的野兔,《渡⽔》中的⽩马),它们象征渴望却不可得的“不受情感腐蚀的⽣存状态”。
但刺痛的是,连这个“希望”都以虚拟语⽓呈现(“我早该去爱”),暗⽰她早已失去选择的能⼒。
于是诗歌的终结处,⼥孩发出最后的动作,也是她唯⼀能主宰的动作:阖上双眼,任世界摧毁。
如今,我们⾃嘲向往⼀种“淡淡的疯感”,以对抗现代系统带来的压迫和⽆处可解的荒诞。想“疯”都不能疯到底,我们的悲哀,并不⽐普拉斯的少啊。
疯⼥孩的疯狂,恰是她最强⼤的⼒量,她把爱情中那些幽微的耻辱(⾃我欺骗、被动等待、被迫遗忘)全部炼⾦成惊⼼动魄的意象。
最极致的爱,是敢于将整个荒谬宇宙关进眼睑的⿊暗,再于⾃⾝⾎⾁中重铸星⾠。
也许我们很难评价在现实婚姻中选择出⾛的休斯,但他对普拉斯的评价却是精准的:“Even amidst fierce flames the golden lotus can beplanted.”这是他为她选择的墓志铭,翻译⾃吴承恩《西游记》中的“却能⽕⾥种⾦莲”。
当时想不到,⼏年后,我依然在读普拉斯,⼀起读诗的⼈却不在了。在失丧的⼼绪中,我写过“Every morning l wakeup / with two doors closed inmy eyes.”我曾关闭了⾃⼰,⼀⼼等那个开门的⼈,等他再来到我⾝边,“I shut all the doors and wait to say yes.”不知道真正能打开我的,只有我⾃⼰。
普拉斯提醒我们,只要你想抬起眼帘,万物就能再度重⽣。
现实与虚构中的爱⼈早晚都会退场,唯有你,⽆论你是什么样的⼥孩,你眼睑的⼀开⼀合,才是永远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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