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幻想你会如约归来,可我渐渐老去,忘了你的姓名

Gab Bois

 

疯女孩的情歌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
我抬起眼帘,万物再度重生。
(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星群舞动红蓝的光晕流转,
无边的黑暗悍然奔袭而来: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梦中你尽施魔力,诱我同眠,
歌声使人迷乱,亲吻让人癫狂。
(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上帝从天坠落,地狱之火黯淡:
六翼天使与撒旦的仆从纷纷退场: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我曾幻想你会如约归来,
可我渐渐老去,忘了你的姓名。
(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

我早该去爱一只雷鸟才好;
至少春回大地,它们也会呼啸而返。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
(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

作者 / [美国] 西尔维娅·普拉斯
翻译 / 张若轩
配图 / Gab Bois

Mad Girl's Love Song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
I lift my lids and all is born again.
(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The stars go waltzing out in blue and red,
And arbitrary blackness gallops in: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I dreamed that you bewitched me into bed
And sung me moon-struck, kissed me quite insane.
(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God topples from the sky, hell's fires fade:
Exit seraphim and Satan's men: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I fancied you'd return the way you said,
But I grow old and I forget your name.
(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

I should have loved a thunderbird instead;
At least when spring comes they roar back again.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
(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

 

Sylvia Plath

 

好⼏年前的冬天,上海的⼀间⼩公寓⾥,我初知美国诗⼈西尔维亚·普拉斯。和相爱的⼈⼀起读她的诗和⼩说,看她的电影和纪录⽚,感受她“真想将⾃⼰放在太阳上磨砺,直到⾃⼰变成圣⼈⼀般,像⼑刃⼀样锋利⽽完美”的逼⼈痛楚。但我没有遇到这⼀⾸《疯⼥孩的情歌》,不知道年仅19岁的普拉斯,已将“⾃我虚构的爱”这⼀终⽣命题,推向了令⼈窒息的形⽽上⾼度。这是⼀⾸典型的Villanelle,即⼗九⾏诗(又译作维拉内尔诗),这种源⾃⽂艺复兴时期法国⽥园诗的形式,被普拉斯⽤来禁锢疯癫的激情,形成惊⼈的张⼒。疯⼥孩,疯在暴烈的掌控欲。

“我阖上双眼,世界顿成死寂;

我抬起眼帘,万物再度重⽣”

——开合眼睑便能主宰宇宙⽣死,这种近乎上帝的权⼒幻想,暴露的同时,也取缔了疯⼥孩最深的脆弱:现实中的失控,必须⽤主观意志的绝对统治来抵消。

开闭眼睛的仪式仿佛⼀种训练,也是她唯⼀能确认⾃我存在的⽅式。

我爱她这种让⼈⽑⾻悚然的孩⼦⽓,爱她双叠句的循环都以“我”作为开始。

“I shut my eyes and all the world drops dead”重复4次,“I think I made you up inside my head”重复3次,两⾏交替出现,像精神牢笼的围栏。

全诗仅⽤两个韵脚:-ead/-ed韵(dead/head/again/insane/men/name/again/dead/head);和-ain/-in韵(again/insane/in/name/again),韵式为ABA-ABA-ABA-ABA-ABA-ABAA,形成催眠般的回声。

她的疯,只有诗能承载,于是她将诗能承载的疯狂放⼤到极限:她让个体痛苦代替神圣秩序,成为宇宙中⼼。

“上帝从天坠落,地狱之⽕黯淡:

六翼天使与撒旦的仆从纷纷退场:”

宏⼤叙事崩毁,宗教体系的终极符号(上帝/撒旦)像舞台布景般轰然倒塌,真正不朽的竟是她那句重复的咒语:“我想你只是我脑中的虚构”。

“虚构”,正是疯⼥孩的⽣存机制:她必须将爱⼈“降格”为幻想产物,才能承受被抛弃的现实。

“失恋”就不再是⼀种情感挫折,⽽成为存在的核爆点。

我爱她童谣般的简洁与哥特式的狰狞。普拉斯曾直⾔:“我对神学的兴趣为零,除⾮它能被⽤来增强我的诗歌张⼒”。

反转权⼒关系,让⾃⼰成为虚构爱⼈的造物主——这种颠覆既是反抗也是悲剧。与“疯”相⽣,并构成其底⾊的,正是“悲”。

悲剧性在全诗的最后两节全⼒呈现,语调也转向极致的清醒。

“可我渐渐⽼去,忘了你的姓名。”

⽐起浪漫主义诗⼈对“永恒记忆”的讴歌,普拉斯残忍地指出:遗忘是缓慢、被迫、充满⾃嘲的,也是绝对性的。

她清醒地看着⾃⼰遗忘,那个曾经让她癫狂的吻,最终连施吻者的名字都留不住。

这种反抒情的⼒量,延续进最后⼀节,并达⾄⼀个⾼峰。在这⾥,全诗唯⼀闪现了“希望”,那就是对神话雷鸟(thunderbird)的向往——这种会随季节咆哮归来的神兽,反衬出⼈类爱欲的不可靠。

雷鸟的出现并⾮偶然。普拉斯曾与前夫特德·休斯(她称之为世间唯⼀可与她匹配的男⼦)共同参与“⾃⽩派”诗歌运动,普拉斯聚焦内在创伤,休斯则向外凝视⾃然暴⼒。

休斯的诗中反复出现具有原始⼒量的⾃然⽣灵(如《野兔杀⼿》中的野兔,《渡⽔》中的⽩马),它们象征渴望却不可得的“不受情感腐蚀的⽣存状态”。

但刺痛的是,连这个“希望”都以虚拟语⽓呈现(“我早该去爱”),暗⽰她早已失去选择的能⼒。

于是诗歌的终结处,⼥孩发出最后的动作,也是她唯⼀能主宰的动作:阖上双眼,任世界摧毁。

如今,我们⾃嘲向往⼀种“淡淡的疯感”,以对抗现代系统带来的压迫和⽆处可解的荒诞。想“疯”都不能疯到底,我们的悲哀,并不⽐普拉斯的少啊。

疯⼥孩的疯狂,恰是她最强⼤的⼒量,她把爱情中那些幽微的耻辱(⾃我欺骗、被动等待、被迫遗忘)全部炼⾦成惊⼼动魄的意象。

最极致的爱,是敢于将整个荒谬宇宙关进眼睑的⿊暗,再于⾃⾝⾎⾁中重铸星⾠。

也许我们很难评价在现实婚姻中选择出⾛的休斯,但他对普拉斯的评价却是精准的:“Even amidst fierce flames the golden lotus can beplanted.”这是他为她选择的墓志铭,翻译⾃吴承恩《西游记》中的“却能⽕⾥种⾦莲”。

当时想不到,⼏年后,我依然在读普拉斯,⼀起读诗的⼈却不在了。在失丧的⼼绪中,我写过“Every morning l wakeup / with two doors closed inmy eyes.”我曾关闭了⾃⼰,⼀⼼等那个开门的⼈,等他再来到我⾝边,“I shut all the doors and wait to say yes.”不知道真正能打开我的,只有我⾃⼰。

普拉斯提醒我们,只要你想抬起眼帘,万物就能再度重⽣。

现实与虚构中的爱⼈早晚都会退场,唯有你,⽆论你是什么样的⼥孩,你眼睑的⼀开⼀合,才是永远的瞬间。

 

荐诗 / 张若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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