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堤曲
红纱满桂香。
青云教绾头上髻,
明月与作耳边珰。
莲风起,江畔春。
大堤上,留北人。
郎食鲤鱼尾,
妾食猩猩唇。
莫指襄阳道,
绿浦归帆少。
今日菖蒲花,
明朝枫树老。
这首诗的写作时间未有定论,但地点则争议很少:《大堤》是南朝的乐府旧题,梁简文帝所作《雍州十曲》之一,这个雍州是侨置在江南的南雍州,治所在襄阳;大堤也坐落在襄阳城外。
李贺的这首诗中也颇取江汉风色,所以写作地点应在襄阳。他是宜阳人,今天是洛阳西部的郊县;李贺大部分作品中的自然意象都满是开阔荒寒的北方气息,这首诗里的“北人”大概就是李贺自指。
但是他也写过南方主题的诗歌,比如《湘妃》、《苏小小墓》、《追和柳浑》等等,大约都是他在游历吴楚、拜访在和州(在淮南,依长江西北岸)的十四兄时依所见而作,他此后在潞州回忆道:“岂能忘旧路, 江岛滞佳年”,大概就是指这段时光。
这首诗的前两句讲了女主人公的居所和景况,红纱应指家中的红纱窗。后面两句是她的外貌描写:发髻飘摇如青云、耳悬明珠光亮如月。与她姣好的形色相配的是江畔的春天与和风:“莲风起,江畔春”。
然而,画面却一转来到了离别场景:“大堤上,留北人”。接下来六句,皆是对“北人”的挽留:王琦注解说,鲤鱼尾和猩猩唇都是“珍美之味,以见饮食之丰备(《吕氏春秋》:肉之美者,猩猩之唇)。”二人对食鲜肥,俨然是在描述“北人”留下后的美好。
“襄阳道”大约是条水道,毕竟后文提到归帆。李贺家住洛阳附近,自襄阳溯白河(汉江支流)可入中原到达南阳,再北逾山区即到洛阳;杜甫诗明证:“便下襄阳向洛阳”。因为“绿浦归帆少”,所以此去大概再难归返。
到那时,华艳动人的青春容颜(菖蒲花)也将凋谢,仅仅剩下有如枫树般“礧砢多节”的迟暮之状。菖蒲和枫树都是常见于江边的意象(《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值得一提的是,唐人多用菖蒲花的意象代指女子,或者更确切地讲,是相思而不得见的女子:“别后相思隔烟水,菖蒲花发五云高”(元稹《寄赠薛涛》)、“时情重不见,却忆菖蒲花”(陆龟蒙《杂兴》)、“君念菖蒲花,妾感苦寒竹。菖花多艳姿,寒竹有贞叶”(乔知之《定情篇》)。
李白也写过一首《大堤曲》,视角便是一位在大堤旁守望无果的女子:“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不见眼中人,天长音信断。” 李贺此诗可能是在喻朋友送别、又或是真的男女之情、也可能只是对江汉的怀念。
但无论如何,在他的生平行迹中,再也没有一丝一毫重游襄樊的证明元和十一年,冬,二十七岁的李贺孤独地病死家中,身边唯有母亲一人。“莫指襄阳道,绿浦归帆少”,就此一语成谶;菖蒲花随着夏日凋谢,大堤旁的枫树渐老,等待的人不管是谁,当然再也见不到了他的身影。
一年多前,我曾同样游历一座江边的南方小城:柳风和畅、岸浦尽绿。同样是“莲风起、江畔春”的风光,也同样是“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般的亲密和美好。不过,北人最终也没有选择停留,我的旅程比李贺更北,而是一路来到了日耳曼的苦寒之地;在江边的美好也最终只停留在了那个夏天。
我本以为这些已经属于过去,直到一个雪夜,灯下重读李贺的诗集,翻开便是《大堤曲》;读完莫名眼眶湿润,怔怔凝想间,耳中只是盘旋着十二个字:“莲风起,江畔春;大堤上,留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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