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愚人节。犹太人认为，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霍兰格的这首诗也有相似的内核，它很适合今天读，也适合用来庆祝每一个甘作愚人的瞬间。

请不要。不要告密。不要让花儿和草儿这样天真的存在开始怀疑。它们坚信自然的仁慈：太阳、雨、雾、露珠、风、泥土、夜晚、星辰，都爱着它们。所以，它们盛放了，它们打开自己，把“精致的柔韧与色彩”展露无遗。

诗人写出了一种近乎浪漫爱的体验：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是完美的，它们感觉如此美妙，便失去了自制，疯狂地贪婪于爱人的供给，上瘾于体内一场场线粒体爆炸的狂欢，在完全的满足中深深沉醉。

这时，关键来了。当它们感到这种幸福，请保持沉默。为什么要告诉它们，你不过是醉了，你感到的爱，不过是一种纯软（soft-headed）的幻觉？

我们可以借用诗中的意象，把这种幻觉称为“食莲者（Lotus-eaters）的幸福”。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和他的船员在归乡途中来到了一个神秘的岛屿，岛上居住着“食莲者”。这些食莲者以莲花的果实为食，而这种莲花具有令人遗忘和沉醉的效果。当奥德修斯的船员吃了莲花后，他们忘记了回家的使命，沉溺于安逸和幻觉中，不再愿意离开岛屿。奥德修斯不得不强行将船员带回船上，继续他们的旅程。

诗人说，别学奥德修斯，不要自作聪明。不掺杂对割草机、牛、人类靴子的恐惧，快乐才是纯粹的。知道太阳并不真的爱它们，它们只会感到痛苦和迷茫。你可能有一种将真理或理性强加于如此脆弱而美好之物的冲动，然而，“从正确中又能得到什么呢？”如果在幻觉上戳破一个洞，你能保证它们不堕入虚空、并从洞中窥见一个更美丽的世界吗？更严肃和实际的问题是，你能否帮助它们变得自足和强大？否则，只要这种天真的持续存在是有价值的，让某些幻觉保持完整，就是一种美德。

我们在此被告诫，不必剖析或摧毁自然界那种简单而无意识的幸福。这种天真与信任是许多宗教所推崇的品质，比如基督教中的“孩童般的信心”（childlike faith），佛教中对宇宙法则的顺服。诗中的核心词组“soft-headed hallucination of happiness”可以被视为一种宗教式的 幸福状态，即通过信仰获得内心的平静与满足。

“soft-headed”直译为“愚蠢的”，这与全诗那种温慈的谐悯之调有点违和，因此我译成“纯软的”，不想让幸福等同于低智、无脑或婴幼状态。有趣的是，诗人也许是故意的，他在描写花草的其他词语中兼顾了科学性和现代性，特意增添一点理性的深度，从而造成反讽：“hydroholics”（“水瘾者”）强调植物对水的依赖；“solar-powered”（“太阳能驱动的”）带来现代科技的幽默感；“mitochondrial explosion”（“线粒体爆炸”）则用科学术语描绘植物细胞中的能量释放过程。更好玩的，是把根系在泥土中的探索和延伸，比作迪齐·吉莱斯皮充满生命力的即兴演奏和自由奔放的音乐风格。

诗人托尼·霍格兰（Tony Hoagland，1953-2018）是美国当代著名诗人、散文家和教育家。他有一张从眼镜上方露出机智笑容的经典照片，其敏锐、幽默、深刻不言自明。我想他在这首诗中想说的是，即使我们是正确的——知道爱是幻觉、是虚构，我们也并没有被赋能——我们仍然需要用我们有限、脆弱、充满欲求的肉体，去面对生活的无意义和不确定性。

因此，“幻觉”作为一种生存策略和幸福源泉，有其必要和复杂性。花和草对太阳、雨水和泥土等的“爱”的信念，可以被视为一种“适应性偏好”（Adaptive Preferences）。它们无法改变自己的处境（依赖自然力量生存），因此通过调整自己的认知（相信自然力量爱它们）来获得心理上的安慰和幸福。这种幻觉让它们能够在变幻不定的环境中继续生存和绽放。如是，“爱”就从致幻和上瘾的“麻醉剂”，转化为了一种救赎的力量。

是的，人类对爱的理解可能同样只是一种幻觉。我们常常将自然的神秘、命运的安排，甚至他人的行为，解读为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情感投射。然而，这种解读可能只是我们为了赋予生活意义而创造的叙事。没有这种“幻觉”或“叙事”，人类可能就无法理解自身的存在了。甚至如果人类真的生活在一个毫无意义的世界中，幻觉可能是我们对抗荒诞的唯一方式。但给我们慰藉的是，这首怀疑爱的真实性的诗，其实是饱含着爱的，因为它遇到过荒谬与残忍，然后选择轻轻地绕步而行。

“告诉我，你的绝望，我也会告诉你我的。/同时世界继续。”所以，“你不必善良。/你不必跪行百里，穿越沙漠，忏悔。/你只需要让你柔软的身体爱它所爱的。”（玛丽·奥利弗）

我愿意把“爱”理解为这种本能的信任：毫无保留的敞开、给予和托付。也许生命和美，都从这一种全然开始。

不必说出来，在你找到一个比爱更好的解答之前。或者，也不必去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