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楼头尺八箫

20140114
Image

*《本事诗之九》诗后自注:日本尺八与洞箫少异,其曲名有《春雨》者,殊凄惘。日僧有专吹尺八行乞者。

作者 / 苏曼殊
1909年落樱之时,已遁空门的苏曼殊,浪游于东瀛京都,写下了这首著名的七绝。20多年后(1935年),同为诗人的卞之琳故地重游,倏忽记起曼殊此句,「像候鸟衔来了异方的种子」,他收获了足以传世的另一首《尺八》。

「尺八」原为中国唐宋时期的乐器,与箫类似,属「八音」之「竹」类,后东传日本,保留至今。与箫的「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不同,尺八的演奏近乎怆然而戕烈,如能剧体态硬线条式的紧张与突兀。器乐之于诗人,其效力往往是致命的。凄惘之音如磁石,诗人千头万绪尽被牵引,记忆的潺潺叠影,漫上春雨楼头。百年前的一段尺八箫,成了断片与断片衔接的链条。

苏曼殊是近现代中国的一位奇僧,身兼中日血统,亦游走于僧俗之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叹无情之人最擅多情,只一句「恨不相逢未剃时」,便引得众香粉卿卿还泪。或红烛罗帐,挥金如土,酒肉穿肠,亦沿门托钵,似傻如嗔,日坐愁城,曼殊一生遭际枝蔓斜出,喜怒无常,如其所云「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他苦苦追寻正果,却注定不得勘破,心性纵横杂错,行迹聚散随沙,寻求的结果,只能是对「寻求」本身的再度怀疑。这样一种时空中自我的浪荡和迷失,便向诗里发生了倾斜。诗中主体或寄藏于僧袍,或冶游于樱桥,四句四景四境,句句身份不同,俨然诗人背后四扇彼此勾连的浮世屏风,而「归看浙江潮」一句,亦难品定是乡愁抑或国忧。樱花本是易谢之物,「夜半风雨吹散飘零」([日]亲鸾圣人《叹异抄》),而春雨尺八,亦奏尽断鸿零雁之感。记忆中此起彼伏的片影残章,有艳异,有枯寂,有漫游者凭性浮沉的潇洒,也有异乡人浓淡难匀的哀愁,此时一如芒鞋下踏过的落樱红泥,斑驳杂陈,难辨雌雄。「何时归看」,「踏过几桥」,这些无解(亦勿解)之问,如同曼殊《吴门闻笛图》中,骑行人周遭漫晕开来的留白,是行行重行行的颠簸之后,难得的糊涂,拟想的解脱。

(苏曼殊《吴门闻笛图》,画跋曰「癸卯,入吴门,道中闻笛,阴深凄楚,因制斯图」)

以槛外人的口气,写槛内人的情愁。踏不出俗身的千桥万径,方得以照见命数的万象之空,与诗意之樱相逢。曼殊血液里有无数个流浪的声音,等待着被一曲尺八渐次唤醒。或许,隔着时空的电台,卞之琳收听到了其中最动人的一句:

「归去也,归去也,归去也——
海西人想带回失去的悲哀吗?」

荐诗 / 曲木南
2014/01/14

 

 

题图 / 《佛教传来》,平山郁夫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