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余别业在辋川山谷,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柴、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与裴迪闲暇各赋绝句云尔。
新家孟城口,古木馀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孟城坳》
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
《文杏馆》
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
暗入商山路,樵人不可知。
《斤竹岭》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鹿柴》
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
山中倘留客,置此芙蓉杯。
《茱萸沜》
轻舟南垞去,北垞淼难即。
隔浦望人家,遥遥不相识。
《南垞》
吹箫凌极浦,日暮送夫君。
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
《欹湖》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白石滩》
北垞湖水北,杂树映朱栏。
逶迤南川水,明灭青林端。
《北垞》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竹里馆》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辛夷坞》
桂尊迎帝子,杜若赠佳人。
椒浆奠瑶席,欲下云中君。
《椒园》
注:辋川别业,地处唐长安城附近蓝田县辋川谷。《旧唐书》中载:“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在辋口,辋水周于舍下,别涨竹洲花坞,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尝聚其田园所为诗,号《辋川集》。”
作者 /[唐] 王维
选自 / 《王维集校注》,陈铁民校注,中华书局1997
2009年5月,在上海买到柏桦的书《日日新——我的唐诗生活与阅读》,其中有他的评论:“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个奇迹出现了,老王维写出了《辋川集》,‘世界被创造出来,实质上就是为了达到一本美的书的境界’(法国诗人马拉美语)。《辋川集》所达到的美的境界是中国精神中最宁静、最自然的部分。它所定下的标准从此成为中国诗歌的一个标准。”
当晚回到家,又想起这一段评论,突然禁不住地感慨万千,内心生起极大的、归属般的认同。于是把“《惘川集》”找出来,贴到博客上。
李白、杜甫、王维,素为唐诗之冠。但我在十多、二十多岁时,推许李白,于杜诗无感。三十以后,乃渐知亲近杜甫,反觉李太白有浅浮之弊。之前曾以为杜不能为李之矫健飞舞、雄伟瑰丽,但手把《杜工部集》,翻上两番,便知非不能也,实境遇之不可同日而语。是为真实的诗歌,所不得不如此。这就是时间的力量,所以陆游会有诗云:“早岁哪知世事艰”,因历世事,可以知诗。
对王维,亦如对杜甫。青少乃至三十前后,感觉平平。真正的理解,未曾想要等到人近中年。这种变迁,亦正如年轻时,曾对王羲之书法不以为然,三十之后,突然品味出《兰亭集序》笔墨中的深情蕴藉来,始赞叹倾倒,以为实至名归,诚不虚也。王维之诗,正堪“蕴藉”二字。
“蕴藉”为何?深情内敛之谓也。因为内敛,于是有“情到浓时情转薄”之感。亦正因为有情,文字虽清纯,但“清”中带“暖”,“清”中带“甜”,是有温度有甜味的诗。人又多言王维近禅,但近禅不等于禅。寒山、拾得之诗曰:“我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是清而冷、清而凉、清而空寂的,不带温度。而王维之《辋川集》,开篇即是:“空悲昔人有”,之后才是“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言景触物,实是以人、以情感为中心,又如一杯酒,一清如水,然味实醇绵。所以,王维的诗和禅诗表面相近,内里迥异。诗就是人,人就是诗,文字之不能我欺,诚然。
而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中国近数十年变迁,随着时代转换和年龄增长,仿佛把李白、杜甫和王维的心态,前后都走了一遍。很多人不再抱着宏愿,而开始注视自己、注视内心,向内收敛。
另外还有一事。我在博客上贴出“《惘川集》”之后,有朋友给我留言,曰:“辋川,非惘川。呵呵。错别字啦。下次有空来西安,我带你去辋川看王维的故居。或者,你有什么地址,给我。我给你寄一片王维手植银杏树上的叶子罢。呵呵。” 留言的人,名叫clear,是个有豪侠气的奇女子。不通音讯久矣,她突然出现,让人又惊又喜。我改好错字,又回clear告我联系方式,谁知神龙见首不见尾,她发一声之后又自此消失,杳无回音,于是再度失联。
亲爱的clear,若你看到这里,别忘了你还欠我“一片王维手植银杏树上的叶子”,请给我写信吧:xsheng_li@163.com。
荐诗 / 费鲁文
201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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