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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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兽

那巨兽,我看见了。那巨兽,毛发粗硬,牙齿锋利,双眼几乎失明。那巨兽,喘着粗气,嘟囔着厄运,而脚下没有声响。那巨兽,缺乏幽默感,像竭力掩盖其贫贱出身的人,像被使命所毁掉的入,没有摇篮可资回忆,没有目的地可资向往,没有足够的谎言来为自我辩护。它拍打树干,收集婴儿;它活着,像一块岩石,死去,像一场雪崩。

乌鸦在稻草人中间寻找同伙。

那巨兽,痛恨我的发型,痛恨我的气味,痛恨我的遗憾和拘谨。一句话,痛恨我把幸福打扮得珠光宝气。它挤进我的房门,命令我站立在墙角,不由分说坐垮我的椅子,打碎我的镜子,撕烂我的窗帘和一切属于我个人的灵魂屏障。我哀求它:“我口渴的时候别拿走我的茶杯!”它就地掘出泉水,算是对我的回答。

一吨鹦鹉,一吨鹦鹉的废话!

我们称老虎为“老虎”,我们称毛驴为“毛驴”。而那巨兽,你管它叫什么?没有名字,那巨兽的肉体和阴影便模糊一片,你便难于呼唤它,你便难于确定它在阳光下的位置并预卜它的吉凶。应该给它一个名字,比如“哀愁”或者“羞涩”,应该给它一片饮水的池塘,应该给它一问避雨的屋舍。没有名字的巨兽是可怕的。

一只画眉把国王的爪牙全干掉!

它也受到诱惑,但不是王官,不是美女,也不是一顿丰饶的烛光晚宴。它朝我们走来,难道我们身上有令它垂涎欲滴的东西?难道它要从我们身上啜饮空虚?这是怎样的诱惑呵!侧身于阴影的过道,迎面撞上刀光,一点点伤害使它学会了的呻吟——呻吟,生存,不知信仰为何物;可一旦它安静下来,便又听见芝麻拔节的声音,便又闻到月季的芳香。

飞越千山的大雁,羞于谈论自己。

这比喻的巨兽走下山坡,采摘花朵,在河边照见自己的面影,内心疑惑这是谁;然后泅水渡河,登岸,回望河上雾霭,无所发现亦无所理解;然后闯进城市,追踪少女,得到一块肉,在屋檐下过夜,梦见一座村庄、一位伴侣;然后梦游五十里,不知道害怕,在清晨的阳光里醒来,发现回到了早先出发的地点:还是那厚厚的一层树叶,树叶下面还藏着那把匕首——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沙土中的鸽子,你由于血光而觉悟。

啊,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作者 / 西川

 

我们仍然在用50年前或更早的概念来描述世界,即便那些概念的核儿早已被掏出来,丢掉了。农民仍然和工人并列,但农民既已无关镰刀,工人更是远离斧头,我们今天所说的农民、工人是指第一产业和第二产业的从业人员,而不再是朴实的劳动者,不再是斗争的革命者。类似地,诗歌一直都在,写作和阅读从来没有消亡的迹象,可是经典意义的诗人,人类情感与良心担负者的形象已经不可能了。

婚姻仍然是可能的,最新版的《共和国婚姻法》五年前由中国法制出版社出版,封面大红色,民政局的钢印需要九块钱,酒店的宴席一般提前半年预定;但是爱情怎么才可能?有怎样的章程,由谁来审核,该如何筹备才能避免一场手忙脚乱?

驴友是可能的,但流浪怎么可能!亲属关系是可能的,但家怎么可能!农业是可能的,但劳作怎么可能?公民是可能的,但人民怎么可能!政治博弈是可能的,但政治怎么可能!男人和女人是可能的,但人怎么可能!作品是可能的,但作者怎么可能!能指是可能的,但怎么抓住所指!意象是可能的,但哪儿还有什么象征!乌鸦、鹦鹉、画眉、大雁、鸽子都是可能的,但巨兽怎么可能!因为大地早已被取代,飞翔的时代来临了。

90年代起,西川诗风大变,曾经最纯粹的抒情诗人突然收起仰望星空孤绝沉思的吟咏姿态,做起了超越时代的文体实验:以箴言体句式来书写牢骚。这 “牢骚” 并不是一种日常情绪,而是时代病:在后现代浓雾笼罩下,因一切现代性遗产不再自洽而产生的那种愤懑。《巨兽》是组诗《致敬》的第四首,创作于1992年,之前三年中,西川不仅罹遭同行者海子、骆一禾、戈麦的先后离世,还经历了柏林墙倒塌、苏联解体,目睹整个八十年代生长起来的中国精英们如雁群般迁往西方。80年代(在西方则是60、70年代),那个所谓的理想和革命的时代、诗歌和哲学的时代终于崩溃,不是砰的一声,而是一阵嘟囔。主体、人、革命,统统付诸抽水马桶,嘟嘟囔囔被冲走了。

几百年来数代精英以生命为之奋斗的那些价值几乎在一日间宣告破产,巨大的变革不仅掀起新的狂欢,也到处激起莫名其妙和无可奈何。《致敬》与其说是致敬,不如说是无敬可致的愤懑。那横冲直撞跋山涉水却无路可走的巨兽,那活似岩石死如雪崩却无法成为自己的巨兽,正是这团无名愤懑的形状。

 

荐诗 / 脱脱不花
2016/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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