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灯火要人归

 

题图 / William Degouve题图 / William Degouve

浣溪沙

雁怯重云不肯啼,
画船愁过石塘西。
打头风浪恶禁持。

春浦渐生迎棹绿,
小梅应长亚门枝。
一年灯火要人归。

作者 / [南宋]姜夔

这一天,云层在大地上厚重地浮着,雁阵似乎因为什么而胆怯了,吃力地往远处飞,四周寂寞得像一卷裹着粗布的灰棉被,只有些低哑的声息,姜夔半身风霜地站在船头,听到吴松的浪一声重过一声,每一句都隐隐夹杂着一个“愁”字,便吞吞咽咽地想:是啊,到回家的时候了。

正是庆元二年,丙辰,他的叔丈人萧德藻离开湖州了,姜夔便只得移家至杭州,赏识他的名臣范成大也已于前两年离世,班马萧萧,一时间竟不知有谁可以依凭,年岁老大,屡试不第,仕途一片渺茫,每日四处奔走,不知不觉间竟完全成了个高谈凑趣的清客。

姜夔天资聪颖,诗、词、曲、赋、书法……样样都好,但总却有一样不佳——命运。虽然不曾沦落到“十有九人堪白眼”的境遇,却总是四处碰壁,深有“百无一用是书生”的困惑。飘来荡去之间,他已经年近不惑,却不知真正的“不惑”之日何时才能到来?

此时离除夕还有五天,新家才安顿不久,与家人团聚,本是喜事,又逢新年佳节,喜悦更甚才是,但姜夔心中却不得不细细思谋:我这一次关山迢递地回家,究竟算什么呢?既非是商贾休市,又不算官吏的例假,尤其是——并没有什么喜讯示人,怎么对得起翘首期盼的家人呢?这一重心思翻来覆去,实在难解,便是所谓“雁怯重云”之“怯”,与“画船愁过”之“愁”了。

舟中行客思悠悠,随之清愁如织,姜夔便不由得一发牵身地思顾起这小半生来,如这般愁苦的时候,似乎缕缕不绝:年少丧父,家境贫寒,数次科举不曾入榜,多年来漂泊无地,奔走川陆,杨万里说他“青鞋布袜软红尘,千诗只博一字贫”,常年窘迫如此。哎,若是一个人毫无才学,遭遇这样的命运,那也便罢了,可偏偏姜夔天分极高,诗文词曲样样俱佳,除了命运这头怪兽,几乎所有人都赏识得很呢:

内翰梁公爱我诗似唐人,词则妙绝天下;枢使郑公爱我文章,击节称赏;参政范公爱我翰墨人品,以为晋宋雅士;待制杨公爱我作文无所不工,忘年与交;复州萧公爱我诗句,以为难得之友;待制朱公爱我文章,爱我深于礼乐;丞相京公爱我礼乐之书、骈俪之文;丞相谢公爱我乐书,使次子来谒;稼轩辛公爱我长短句……

“文章信美知何用?漫赢得天涯羁旅。”哎,最难耐者,还是“羁旅”二字,无着无落的飘蓬之感。郑侨、范成大、杨万里、朱熹、辛弃疾……这些前辈都很爱我,但我最爱的,却是遥远的家门啊。“平生最识江湖味,听得秋声忆故乡。”真是愈漂泊,愈想念。

眼前的江水中晃动着几缕绿色,越看越像是家乡的青藻,摇摇地迎人归去。岸边亦有一株株梅树,越看越像是门前的那棵,偏偏向着堂屋伸长枝干,仿佛要来凑趣一般……

还有灯火。此时的屋舍之光已经星星点点地亮起来了,灯下又怎能缺了人?记得每一年除夕之夜,所有的屋子都要亮起灯盏,彻夜不熄,团圆而光明,就是这个道理。

归来吧!“一年灯火要人归”,这其中,既有亲人命令式的“要”,更有温情从未断绝的“邀”。奔奔跌跌地前行,思绪万千地还乡,整整一年的心心念念,都在这半真半假、半玩笑半讲究的一半嗔怪和一半盼望之间。

灯火摇曳在风雪里,荧荧地汇聚起亲人的企盼,虽然显得不那么明亮,却十分坚定,构建出一个天真纯然的世界,使人舒适地浸没其中,暂且暖暖地关起门来,不复理会种种困顿和哀愁。

那回乡的游子,也渐渐忘掉了四周的一切,一心一意地变成随棹前行的浦绿,以及亚门而生的梅枝。

荐诗 / 陈可抒
2020/01/10

第2498夜​第2498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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