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夜

当雪花在窗边飘落，

晚钟悠长地鸣响，
桌上为众人摆下了盛宴
房屋也已预备妥当。

旅途中的几位漫游者
踏着幽暗小径来到门旁。
恩典之树开出金灿灿的花朵
从大地清寒的汁液里。

漫游者悄悄迈步进来；
门槛已将痛苦化作石头。
在这纯净明亮之中
面包和美酒闪耀在桌上。

作者 / [奥地利]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

翻译 / 肖蕊

Ein Winterabend

Wenn der Schnee ans Fenster fällt,
Lang die Abendglocke läutet,
Vielen ist der Tisch bereitet
Und das Haus ist wohl bestellt.

Mancher auf der Wanderschaft
Kommt ans Tor auf dunklen Pfaden.
Golden blüht der Baum der Gnaden
Aus der Erde kühlem Saft.

Wanderer tritt still herein;
Schmerz versteinerte die Schwelle.
Da erglänzt in reiner Helle
Auf dem Tische Brot und Wein.

1913

Georg Trakl

彼得·汉德克有一篇小说叫《痛苦的中国人》，写一个不愿意回家的男人。他心里很苦，到处漫游，觉得人与人的关系是“吃人”。他喜欢研究古建筑的门槛，而只有那些作为石头的门槛才会留存。在小说的结尾，他跨过了心里那条已变成石头的门槛，那从远古就流传下来的罪恶与残酷，获得平静与救赎。

同为德语作家，彼得·汉德克一定熟悉特拉克尔的《冬夜》。他们写的都是漫游者。谁又不是漫游者？生于人世，谁不痛苦？这古老的痛苦已经把门槛都化成了石头。该回家了，虽然只有稀少的几个能找到路。

肖蕊把这首诗的题目翻成《一个冬夜》。雪花、钟声、金光，那应该是昼与夜的交界。漫游的夕阳也要归家，紧接着将是万物合一的黑夜。

最后一行的“面包和美酒”在西方代表圣餐。在最后的晚餐中，耶稣要门徒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用无酵饼和红酒替代）。神话学家坎贝尔说：

当耶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他就成了一棵树，一棵生命树，圣餐吃的就是生命树上的果实，人类因为吃了分别善恶树的果实被逐出伊甸园，只有吃到生命树的果实才能得救。伊甸园是一元的，没有男女、善恶、上帝与人类的分别，谁吃了二元的果实，谁就必须离开。回到伊甸园的树，是不朽生命之树。在那儿你了解到你与神是一体的。

彼得·汉德克的痛苦是吃人的痛苦，而特拉克尔的幸福是吃神的幸福。“吃”代表最深的连结。孔子深研伦理，详解人与人之间如何连结，却成了礼教，被鲁迅说穿了吃人的本质。

只有“人与人”，这不是内卷吗？在现代社会，人与人几乎只剩生产和竞争的关系。这样的“人”沦为一种带有消费欲望的生产工具，要有更广的维度才能从绞肉机中解脱。

冬天，漫游者踏着雪，听着钟声，看着金光闪耀的树，漫游于人世的人终于跨过门槛。当他再次走来，什么都没变，却已完全不同。

荐诗 / 吴可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