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上,神心想,让人爱祂。
大地上,地鼠钻来钻去,为他爱的人做房子。
文章里,“爱”字看来看去,找到另外一个“爱”字。
风暴中,自己寻找爱自己的人
作者 /廖湛初(9岁)
早晨叫儿子起床,发现他昨晚写作文的“工作纸”上面,写了一首诗《许愿》。“工作纸,”是课本以外的作业,由语文老师自行设计,香港多数学校和台湾部分学校都有。这一次老师设计了一个写作新诗的实验。
《许愿》是他写了两个小时的成果。第一次写中文诗,湛初很多字不会写要查字典,最后一句好像没写完就睡着了。但是,刚刚好。
这首诗,我大概能找到每一句灵感的来源,也能像我在课堂上给学生们细读经典作品一样一个个字词来分析。可是,这是成人理性的触摸,一触,便似乎使它失色。
就拿第三句来说吧。前两句因为孩子气而来的朴素情感,突然转入对“爱”本身的发现。明明是“我”在阅读中寻找“爱”,却变成了“爱”本身在寻找,这也是儿童思维的浑然天成。
“看来看去”延续第二句“钻来钻去”的顽皮,台湾有一首小学校长陈青之写的著名童诗《捉鱼》:
到河里捉鱼。
河里没有鱼,
我们都变成鱼,
捉来捉去。
其中的“捉来捉去”恰巧构成湛初这首诗的一个互文。
实际上,正是这顽皮的动作揭示了儿童心理最重要的一种诗质:非功利性。捉鱼、读文章,我们都会带着目的,儿童则着眼于玩耍行为本身,“捉来捉去”、“看来看去”、“钻来钻去”的意义大于目的。但,正因为此,目的向他们走来,成为他们。
“爱”字找到另一个“爱”字,这契合本身就是对爱的解释——
廖湛初的诗歌“手稿”(作业)
好,我必须打住。九岁的小男孩,肯定没有想到以上这些。诗有其不学而能的神奇真理,它之所以能够解释,是因为它与人性的本质相连,而儿童天然地没有离这本质很远。成人则必须通过诗,重返童年的这种天然的幸福,诗的趣和世界本真的趣是相通的。
我几乎没有教过儿子怎样写诗、读诗,也是基于对这种天然的相信,似乎一动念便会断却那条脐带,让他再一次承受离别,进入某种成人世界的即便对诗意也斤斤计较的无趣之中。
不过,我们纵容他“游于艺”。他最大的兴趣是摇滚音乐,那才是他的现代艺术老师。如果他读过什么现代诗的话,Beatles 和 Queen 的歌词是他最熟悉的,此外还有不少 Gun N’ Roses 等流行金属乐队的碎片。过去一年他写过好几首英文歌词,比如以下这首在他的国文课本上发现的 Love,应是上课时走神所作:
love, why so miteryseit makes me kiss you without thinking
love, why super hard.it kills me till I die.
(其中的 miteryse 应该是 mysterious 之误。——作者注)
虽然有不少流行歌词的陈腔滥调,但是节奏与言词的张力,可以迅速让他学会抒情克制的“度”与使用夸张修辞“破度”的魅力。
我们也从不拒绝、从不笑话他的情窦初开和白日梦,不会提醒他“荒诞”、“离题”、“虚幻”在现实中是被否定的存在。他延续迷宫里嬉戏的快乐,尽情流连与浸淫于世界的连绵状态中,我们不打断。对于他来说,神和地鼠的爱是平等、融浑的,无论来自香港学校常见的宗教课教育,还是来自卡通片《鼹鼠的故事》。
很庆幸,他就读的学校一直不算“主流”教育,幼儿园在香港读过华德福和蒙特梭利,前者重视“情意教育”和创造性思维,后者主张孩子的自主选择,这三点与写诗人的基本修养相符。现在的学校,老师也是积极用新思路去引导学习,就像催生这首诗的“教学指导”中有一句“试想,它们的愿望可能是什么?”就是我小时学作文从未遇过的大胆提示。
其实“试想,它们的愿望可能是什么?”不就是“诗言志”的另一种说法吗?而且它比诗言志更广阔,因为它邀请你代万物言其志,就像李白写的“东风动百物,草木尽欲言”,诗人要成为这东风呢。
去年我还在他的英文课本读到这样两段话:
Poetry helps us see, feel, and think about things in a different way.Poets carefully choose words to create imagery, or pictures in the mind or imagination. Imagery is used in all kinds of poems.
诗歌帮我们以不同的方式观看、感受、思考事物。 诗人谨慎斟酌词语来创造意象,或者在精神或想象中创造图画。意象,被应用在各种诗歌中。
我没有在中文的诗歌理论里见过比这更简洁利落的表达。如此种种,不一定能帮助孩子成为诗人,但能够让孩子发现诗早已在自己心中存在,珍惜诗给他开创的另一个世界。
若果因为诗,能让他发现语言之美,在日后抵御平庸的工具性语言的侵袭;发现独立思考之乐,抵御附庸思想的因循灌水。那么,在我看来,他已经继承了诗人衣钵,不必真的写诗。
荐诗 / 廖伟棠
第2920夜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