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有戏谑与冷嘲,这世界想管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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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八大山人

周公梦蝶笑著说著

一间小屋在山腰里站着
一条山路在小屋前走着
一只母鸡在橘树上叫着
一个妇人去鸡窝里捡着
一个男人手拿烟走出来抽着
日头在山顶上慢慢滚着
白云在日头边慢慢飞着
周公梦蝶笑著给她说著

作者 / 管管

诗人管管因跌倒昏迷不治,五月一日离世,享年九十二岁。如此高寿,我们依然感到难以接受他的突然告别,因为一来管管身体壮健非常,我们都期待他的又一个十年;二来他老年诗笔纵横恣意,诗心更是越活越年轻,对我们后辈无疑也是一种鼓舞,让我们渴望继续与他并肩而写。

我见过管管大概五六次,难忘有一次是在捷运站里碰见,他一贯的大步流星,被我喊住,继而是一贯的声如洪钟,我们就站在台北101世贸站蜂拥的人流中谈起了诗与生活。其他几次是各种诗歌场合,看他诵诗,真是把诗带回了歌的近邻。他边读边唱,像山东评书又像京剧,让人想起苏轼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但管管常常是唱着唱着忽转悲凉苍然,他的声音游荡在黑暗中,更像是“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之境了。

管管的确像是那个时代的最后一卒,以至于我去年底和他最后一次见面后,写了一首诗就打算题为《最后一兵》。诗一直没有发表,本想等他的展览开幕时再送上的,岂知成了永远的遗憾!

他一边向我的手心注入想像的沸茶
一边心痛地吹拂它让它在想像中不那么烫

而他的回忆滚烫
他的想像也滚烫

他的回忆像他的国一样被弦中断
无数次,就像他是她想像的提琴……

诗的开头如上,的确和他的展览有关。是日我们打算给他的展览拍个“宣传照”,管管拿起他制作的小茶壶雕塑,要给我“倒茶”,我没有杯就以手作杯接之,他马上意会,就一直向“茶”吹气,免得我“烫着”——管管天真如此,细心如此,入戏如此。

商禽与周梦蝶仙去后,他们那一代台湾诗人我私淑的爱师只剩下管管和痖弦。痖弦封诗笔已久,管管却不辍弦乐,所以他每出一本诗集我都会买下及时阅读。诗人遗著《烫一首诗送嘴,趁热》是新作加精选,貌似还有不少遗珠之作选入,读来,仍然是那个任性泼辣、艺高人胆大的赤子诗人。

诗评论家黄粱给管管下过一句断语,我觉得非常准确,他说管管经常在戏谑和冷嘲中发咒语。这个“咒语”很妙——咒语应该是狠毒的、非常激烈的,但是管管的咒语却非常天真,甚至曼妙,但在这天真曼妙之中,他带著一些刺。

管管是真正的遗民、也是真正的逸民诗人,他既极端地归属于那个消逝中的民国,又痛快淋漓地从这个民国中逃逸出来。古典中国依然是他难忘的,他决定变形之。国家对他那一代多有戏弄、不公,他在戏谑、在冷嘲世界之前,他已经被这个世界戏谑和冷嘲过了。所以他用他的诗做一种貌似无所谓的、耍泼式的抗世。

他的诗并不是那种剑拔弩张的对抗,他在破坏的同时,用一种他自己很独特的方式去建设那个与旧世界纠缠扭斗的乌托邦。这种建设方法,令我想起西班牙建筑大师高迪,他的作品都是非常天马行空,且充满了很多细枝末节与旁逸斜出的,非常任性。管管的诗就有点像高迪的建筑,谁都管不着(后来在管管画作的题签上看到,他落款“管管,字不着“)。

这些年,在嬉笑怒骂之余,管管之悲愤与犟脾气也越来越不加掩饰,读之可以涕泪横流,所谓长歌当哭。而当他沈静下来追怀故人,他从容调侃死亡而深情送别,就像他写来纪念周梦蝶的这首《周公梦蝶笑著说著》,不露痕迹如大化境,恍兮惚兮,我们随他遭遇这些仙人,然后不知哭兮笑兮。

今天管管也成为这些仙人中的一员(虽然他早已在现世成为“谪仙人”),这首诗又何尝不能用来纪念他自己呢?

荐诗 / 廖伟棠

第2975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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