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块陨石,一堕地就无光了,生命在既堕以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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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g.aenari

旧梦(节选)


我是一块陨石。
一堕地就无光了。
生命在既堕以前。

二十六
最重的一下,
扣我心钟的,
是月黑云低深夜里,
一声孤雁。

三十二
浮云,
惯用冷眼看人;
变幻无常,
正是它描写人间的作品。

三十六
少年是艺术的,
一件一件地创作;
壮年是工程的,
一座一座地建筑;
老年是历史的,
一叶一叶地翻阅。

四十二
最能使人相思的是月夜,
其次雪夜,
其次风雨之夜。

六十五
案上几拳不变的奇石,
何如天空善变的浮云?
囊中几粒有限的红豆,
何如天空无数的繁星?

七十三
活动,
是生命里底表现;
但体会生命底存在,
却在静中。

八十二
流水,
没有住相;
但止水又何曾有住相?

八十三
地上太腌臜了,
为甚么不移居金星呢?——
一半是舍不得明月。

(“一九二二,二,六,在萧山”)

作者 / 刘大白
选自 / 《刘大白诗集》,1983

 

90年前(1932)的今天,53岁的诗人刘大白病逝于杭州。作为贯穿中国近现代转型时期的一部“活历史”,刘大白的思想与行动流转而繁复。他考取过科举拔贡,也积极参与光复会、同盟会等革命团体,主持批旧扬新的激进书报,投身现代教育改革,精研佛学却也热衷于无政府主义、共产主义,支援中共早期政治活动,甚至在1927年“清党”之后,出任国民党教育部常任次长。

相较于诗人的身份,刘大白的人生轨迹似乎更难归拢和评判。在历史的桌案上,他从未囿于做一块“几拳不变的奇石”,始终显身为“天空善变的浮云”。

100年前(1922)的此时,刘大白将自己纷繁多姿的意念,灌注成大约五百首的白话短诗,并于1924年出版为诗集《旧梦》。这部容量可观的总集,之后拆分、选编出若干分册,成为把握其诗心的原点,如聚焦底层社会民生、倡导民主革命的短诗编为诗集《卖布谣》,解放个人情感、更具抒情色彩的短诗编为诗集《丁宁》。

而剩下的那些未能归类的“思想碎片”,在1983年重版《刘大白诗集》时,被编者拾掇出百余首,编目为另一组“旧梦”。人生的本来面目,大概总隐含在这些无法归类的乍现之处。

1920年代正值新诗发轫的热潮,《尝试集》《女神》《雪朝》等白话诗集的推出,显示出新诗锐意拓进的先锋之势,而刘大白自题的“旧梦”,多少显得暮气深沉而格格不入。无怪乎胡适、周作人为其撰写序言时的不痛不痒,所谓“只懂旧诗”的“复辟派”(周作人)、“玄之又玄、淡了诗味”(曹聚仁)的指摘,显示出主流新诗圈对这种异声的排拒。徐蔚南甚至急于替友人辩护,《旧梦》是“颂赞新的梦,未来的梦,却绝没有夸赞旧的梦”,而刘大白也随即表态,要“撕碎”这些“旧梦之影”。

然而,割舍本心殊非易事,这些“旧时生活的片断”,却仍“在心海中浮沉着,不能把它们完全泯灭了”。

其实,相较于犹如青年、急于创造的新诗人,此时年近半百的刘大白,在历经革命起落、乃至世道沧桑之后,更近于“一叶一叶翻阅历史”的“老人”。“变幻无常”正是“浮云”描写出的“人间作品”,厚重驳杂、波云诡谲而又代际参差的人生经验,打磨出了诗歌冷峻、明净、阔达的沉思之气,乃至返归故乡会稽的那种风流、风骨并存的文学传统,正如王世裕所评价的“温丽隽爽”。

“我是一块陨石。/一堕地就无光了。/生命在既堕以前。”这里固然隐含着五四时期对束缚个体的社会痼疾的批判,以及呼唤个性自由解放的自觉,却也昭示着诗人超脱俗世、放浪宇宙的潇洒性情。或许,相较于冰心、俞平伯等耽于抒情的小诗,刘大白从未拘泥于“囊中几粒有限的红豆”。在历经了“地上的腌臜”之后,诗人打开了更富哲思的世界,那里“舍不得明月”,有着“天空无数的繁星”。

1931年7月,辞官归乡的刘大白,病笃之中写下组诗《遗嘱》。流动的生命即将止步,预感临终的诗人决意海葬,“趁着回潮入海的余势”,还要“乘长风破万里浪”;而豁朗无碍的内心,早已显现在十年前的禅机之中:

“流水,
没有住相;
但止水又何曾有住相?”
  

 

荐诗 / 曲木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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