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细流去找江,月光已铺满山头
需要跨过王山,赵村,和赵村的三亩田头
路程并不算远。路却越走越黑
今夜,他似乎并不在意眼前巨轮般的落日
正陷进这片原野。跟着细细的流水
不会丢,走着走着,繁星就多了起来
压向头顶。一个人去很远的江边,晒风
走得太远,就会有长条的身影,跟在后面。
今夜,他不在乎尽头,走着走着
就到了王山,耳旁水声衍衍,没有水
唯有月光铺满山头。他甚至听见
野蒿在微风中谈论物价,和根系下的沙棘。
山头太大,风跨不过去,他勾下腰往上爬
宛如受伤的黑熊,匍匐着
而此刻,江水远若手掌大的池水,
似乎只有一瓢,在山下的赵村蜷缩着,很远。
在公路和铁轨铺满大地之前的时代,人们关于旅行的想象远为波澜壮阔。每一趟旅程都带来一篇史诗,从奥德修斯、吉尔伽美什、穆天子到张迁,无不如此。而且有意思的是,所有这些英雄经历,都由他人执笔、传说。我们所能了解的都只关于一场伟业,至于英雄本人的所思所感,无从得知。
旅行者本人亲自讲述旅途中的琐碎经验和私人感受,恐怕是现代社会才有的事。交通工具迭代,路网层层铺开,越来越多的人上路,关于旅行的认识逐渐发生变化。旅途的路线如何设计,途中的吃喝、如厕和就寝如何解决,他处人群的语言、日常、好恶又如何,从此被记录下来。
远行者越来越多,脱离了熟悉的社群,在孤独的旅程中,终于第一次面对自我、怀疑自我;与形形色色的他者相遇,在这个过程中重构自我。蒙田因此说,旅途最终是回到自我。这和前现代人们持有的幼稚观念已大不相同。现代的“自我”是在旅途中的独处时刻形成的。整个人类社会,也是在频繁远行成为可能和必要的时代,才逐渐成熟起来。
独自上路带来省思与怀疑:上路前所设想的伟大旅程,传说中的繁荣目的地,都并非原以为的样子。“那些都是骗人的。”正是由于旅行,旧的传说与故事失效了。恍然大悟之后,则是剧烈的迷茫。还要继续走下去吗?人类历史上从没有过的困惑与虚无,在这个现代社会,像菌类那样漫天抛洒起孢子。
许氶这首诗寓言式地讲述了一段孤独的旅程。起手开阔,铺陈从容,描绘旅行中的静谧时刻,笃定、简洁、妥帖。而尾段笔锋一转,写旅人在不知觉的历练中遍体鳞伤,像一只受伤的熊,向上攀爬。而他的目的地,那条大江,则萎缩为一瓢,又蜷缩在一起,向下抱紧大地。注定无法抵达的迷惘,呈现为这样一组垂直而相悖的力。
这首诗让我想到卡夫卡的名作《乡村医生》。医生在夜里被急诊铃叫醒,不得不踏上一段赴诊的旅程。从猪圈爬出的马夫,以诡异的马和车载他启程,却转身强奸了他的女仆。医生一路忧心忡忡,到达目的地后,却无法医治病人,被失望的病人家属脱光衣服,抬上病床。医生伺机逃脱,却感到再也无法回家了,在雪夜之中失魂落魄。小说的末尾像一首诗:
“驾着尘世的车,非尘世的马,我赤身裸体,遭受着这最不幸时代的冰雪肆虐,我这老头子四处飘荡。我的皮衣挂在马车后面,我却够不着它,我那手脚灵便的病人中谁也不愿动一下手指头。上当了!上当了!一次听信了深夜骗人的铃声——就永远无法挽回。”
小说的情绪更为焦灼,却呈现出类似的深切迷惘。一旦踏上旅程,就将成为目的地的弃儿。那么我们还要上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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