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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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儿女消息 

 

故国斜阳草自春,
争元作相总成尘。
孔明已负金刀志,
元亮犹怜典午身。
肮脏到头方是汉,
娉婷更欲向何人。
痴儿莫问今生计,
还种来生未了因。

作者 / [南宋]文天祥

 

今天是文天祥790年忌辰,想和读睡的朋友们谈谈他。

少年时提到文天祥,第一时间出现在脑海中的一定是《过零丁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我最早读文天祥是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举国上下都在“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人人心中一片激昂慷慨。

等到长大了,添点阅历,经些坎坷,想到文天祥的时候,忍不住替他委屈。愚忠啊!那样昏庸的朝廷,哪里值得他那样的付出?

如今千帆过尽,暮云四合,少了豪情也少了怒气。这时让我选文天祥的诗,忽然有些茫然。翻来覆去,眼光落在这一首《得儿女消息》上面。

文天祥有才,二十岁状元及第,一篇万字策论切中时弊,得到宋理宗的激赏,赞为“天之祥,乃宋之瑞也”(清·沈嘉轍《南宋雜事詩》卷七)。原名文云孙的他这样改名 。但后面仕途还是不如意,先是父亲去世,丁忧三年,起复之后又因得罪当权的宦官、命臣而不得重用,好在他有钱有魅力。“天祥…… 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 性豪华,平生自奉甚厚,声伎满前“(《宋史文天祥传》)。难得在乱世偏安一隅,文天祥的小家庭人丁兴旺,他有一妻(欧阳夫人),两妾(颜孺人、黄孺人),二子(道生、佛生),六女(定娘、柳娘、环娘、监娘、奉娘、寿娘)。

堪称舒适的生活在文天祥不惑之年戛然而止。1275年,元军南下,长江上游告急,南宋朝廷诏令天下兵马勤王。文天祥拍案而起,散尽家财为军费,携家小率兵众万人入卫京师临安(今浙江杭州)。自此他转战江西、福建、广东,频频涉险,屡败屡战。

1276年,颠沛流离之中,女儿“定娘、寿娘以病死于河源之三角”(河源即今广东省河源市,语出文天祥《集杜诗两韵·序》)。

1277年,在惨烈的江西永丰“空坑之役”中,“夫人与佛生、柳小娘、环小娘,颜孺人、黄孺人等,皆为俘虏“ (语出文天祥狱中手书,明罗洪先整理《信国公文山先生纪年录》)。欧阳夫人和女儿柳娘、环娘被押送到元大都,入宫为奴。佛生和两位孺人下落不明,不知所终。

1278年,在广东海丰五坡岭,文天祥终因寡不敌众被俘。女儿监娘、奉娘死于乱军之中。长子道生突出重围,逃到惠州,可惜不久就因病早逝,年19岁。所幸留下遗孀苏氏和幼子文伯平承继烟火。

宋亡,文天祥先后服毒、绝食自杀殉国未遂,被押送到元大都(今北京)。拘囚四年中,文天祥坚守初志,拒不降元。文天祥在狱中不知家人下落,元世祖忽必烈意图招安,他才“得儿女消息”。文天祥悲痛地写道:“收柳女信,痛割肠胃。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乃是命也。奈何?奈何!……可令柳女、环女做好人,爹爹管不得。泪下哽咽哽咽。”这首七律应是作于当时。

“故国斜阳草自春,争元作相总成尘。”

“元”是第一名,“状元”。首联感叹斜阳荒草之中,国破家亡,功名利禄都是尘土。

“孔明已负金刀志,元亮犹怜典午身。”

“金刀”是繁体字“劉”(刘)的组成部分。三国时孔明是刘备的军师和丞相。“典午”是晋朝的隐称,“元亮”是陶渊明的字。颔联文天祥以诸葛亮和陶渊明自拟,上句说诸葛亮最后没能实现刘备的遗愿,下句说陶渊明在东晋灭亡之后仍然珍重作为“晋朝人”的身份。

“肮脏到头方是汉,娉婷更欲向何人。”

“肮脏”在这里读作“háng zàng”。“肮”是咽喉,“脏”是脏腑,在古汉语中有刚正不阿的意思。“娉婷”是形容女子姿态美好。颈联上句说刚正不阿、矢志不渝才是真正的男子汉,下句说娉婷的美人又怎能更改初心、朝秦暮楚。

“痴儿莫问今生计,还种来生未了因。”

傻孩子啊,你们的父亲这辈子已经尽力了,“于义当死”,谨听天命。不要问今生如何,今生的苦难和付出是为了给来世种善因,给后代造福报。尾联含义暗暗呼应首联,死生轮回,一如芳草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其实,自孤注一掷决定抗元,文天祥心里一直是明白的。《宋史·文天祥传》记载,有友人劝阻,说如今元军势不可挡,你带着乌合之众“何异驱群羊而搏猛虎”。文天祥回答:”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

忠孝廉耻勇,是他铭心刻骨的信仰。他不自量力,就是要舍身饲虎,做逆行者,用自己的牺牲唤起民众。文天祥就义之后,欧阳夫人为他收尸,在他的衣带中发现了三十二字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糊涂吗?固执吗?愚忠吗?大男子主义吗?被儒家“圣贤书”荼毒了吗?这样的牺牲值得吗?他的夫人和儿女们不怨恨他的独断专行吗?

也许吧…… 近几年来又有专家建议把文天祥从中小学教材里删除,说是无论汉族还是蒙古族都是中华民族,文天祥的英雄主义未免太狭隘。所以我茫然……

茫然中想起挂在儒家“千年学府”岳麓书院的小半副对联:“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

孰是孰非?换一个时代,换一个立场,换一个视角,标准就不一样了。然而每一个人都只能活在当下,活在他特定的此时此地,只能按照他特有的视角看世界,做抉择。文天祥就是按照他心中的是非标准做出了属于他的选择,不顾毁誉,不计得失,把他的信仰做到了极致。然后他说:“义尽”,“ 仁至”,“庶几无愧”。

也真是种下了“来生未了因”。790年过去了,“世态便如翻覆雨“,可我们还记着他,还想着他,还在一遍一遍读他的诗句。他是“磁针石”(《扬子江》),他是“分明月”(《满江红·燕子楼中》)……

有意无意之间,我们还在以他为标尺衡量着自己。放下时代的局限和功利的算计,我们有什么信仰?为什么活着?能不能做到此生无悔?

荐诗 / OZ·潇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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