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妻子或母亲的一只手,我们可以捏出一个小小的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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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Brita Granström

 

绞肉机

 

妻子在厨房做肉丸子
早上七点钟的阳光
照亮她的刘海和睫毛
额头上沁出汗珠微微闪光

市场上绞肉机的嗡鸣远去
那些经过绞肉机的人们
他们不感觉痛,只是慢慢
发现自身的破碎

比如胆,小到如碎末
比如骨架里再也找不出
一根完整独立的骨头
脸上微笑泛着肉沫的油光

借一只妻子或母亲的手
我们捏,捏,或许可以捏出
一个小小的宇宙:它们内部
苦味的大地上空重现鲜美的繁星

作者 / 草树

 

百年前一个雾气迷蒙的清晨,T.S.艾略特听见地下室厨房里,女仆们清洗早餐盘发出的声响。这串枯燥的声响被敏锐的艾略特塑造成型,他仿佛看到女仆们因生活的拘禁而沮丧、潮湿的灵魂,经由声响的凝聚朝着渴望的街道发芽。

但生活与人这组命题的绝望的本质,像清晨的雾气,潮水般填满所有的空间,那里只有疲惫而虚伪的笑脸,只不过是一张张破损的面具。灵魂的扭曲使得诗人眼中的日常生活里,只剩下一具具行尸走肉。

而一百年后的今天,诗人草树藉由这首《绞肉机》,向我们传递出的体验,则不仅痛苦,更多了一份无奈与痛心,因为在艾略特那里,“女仆”的身份划分,让那个观察者始终处于旁观而超然的位置,假如那个世界是由虚伪与扭曲组成,观察者无疑就是被赦免的一个,但在草树的诗里,无有幸免者。

诗歌的第一节,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平凡的日常场景,可以说,我们甚至会因浓烈的生活气息而感动。

诗人触碰,抚摸着这些精致的日常细节,像艾略特那样,从双眼所见,翻动语言的锄犁,展开了听觉的翅翼,他想到了作为结果的肉丸子,来自于市场上的绞肉机。

那枯燥的嗡鸣仿佛心电图在诗人眼前搏动。近在咫尺的搏动,从隐私的爱人与厨房,走到了公共的市场,也从现实走进了超现实。市场是绕不过去的,它必然是个人生活与公共生活的交叉点,所以每一个人,都能听到绞肉机的嗡鸣,就像那被发现于朝向街沿发芽的灵魂,诗人仿佛看到,每一个路过绞肉机的人,他们的灵魂都被那种心电图的节奏,切割着。

他们不会感觉疼痛,因为市场是公共的,换句话说,那样的痛是集体的痛而集体的痛不论多痛,都会因“别人也在痛”的群体无意识而抵消。

但他们能感受到“破碎”。如同“历史强行进入视野”,嗡鸣强行进入了每个人身体,但对于那些不可抗拒,诗人也观察到了“破碎”,观察到了麻木与屏蔽共情。

于是,市场与绞肉机成为隐喻。一种无痛之痛,经由公共的市场,分配进了千家万户,或者说,传染至全社会。

传染,于是介入。诗人不是一个像艾略特那样的被赦免者,诗人不仅在场,而且正在与所有人一同经历着。正因如此,诗人感到更有责任向社会呈现出被绞肉机分配的隐喻:胆小、没有完整独立的脊梁骨、谄媚物欲的虚假笑脸。

博尔赫斯曾经说过,毁灭一个人等于毁灭一个宇宙。我们当然也可以确信,从公共退场进个人的生活,一个家庭,或者一个人的思想,都可以成为一个宇宙。这粒小小的肉丸子,经历过切肤的疼痛,却可以转化出鲜美,这是一种怎样坚韧的机制我们可以不关心,但我们应该相信诗人的指认,个体以及家庭、亲缘,这些具体而微的叙事,才能转化生活的苦味而至鲜美:苦中作乐的现实生活的真谛。那么第四节,即是一种愿景,基于苦味现实的来自诗人批判现实视野下的愿景。

又或者,这些胆小、碎骨头、有着虚假笑脸的人,他们最终是在享用鲜美,还是作为美食,被另一层食物链所享用?

我宁愿相信是前一层意思。

附裘小龙译艾略特《窗前晨景》:

地下室厨房里,他们把早餐盘子洗得乒乓响;
沿着众人践踏的街道边沿,
我感到女仆们潮湿的灵魂
在地下室前的大门口沮丧地发芽。
一阵阵棕色波浪般的雾从街的尽头
向我抛上一张张扭曲的脸,
又从一位穿着泥污的裙子的行人的脸上
撕下一个空洞的微笑,微笑逗留在半空,
又沿着屋顶一线消失了。
荐诗 / 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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