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二十岁
是个疯子。
我失去了一个祖国
却赢得一个梦。
只要有那个梦,
其他无关紧要。
不工作,不祈祷
也不在凌晨学习
和浪漫主义狗一起。
那个梦活在我灵魂的空洞里。
一个木头房间,
在阴影中,
在热带之肺的一叶。
我偶尔也回到自己里面
看望那个梦:雕像凝固
在流动的思想中,
一条白虫子。
在爱里扭动。
一种涌出的爱。
一个梦中的梦。
而噩梦对我说:你将成长。
你将把痛苦和迷宫的形象抛下
你将遗忘。
但那时候成长可能是一桩罪行。
我在这儿,我说,和浪漫主义狗一起
我要留在这儿。
作者 / [智利]罗贝托·波拉尼奥
翻译 / 范晔、杨玲
En aquel tiempo yo tenía veinte años
y estaba loco.
Había perdido un país
pero había ganado un sueño.
Y si tenía ese sueño
lo demás no importaba.
Ni trabajar ni rezar
ni estudiar en la madrugada
junto a los perros románticos.
Y el sueño vivía en el vacío de mi espíritu.
Una habitación de madera,
en penumbras,
en uno de los pulmones del trópico.
Y a veces me volvía dentro de mí
y visitaba el sueño: estatua eternizada
en pensamientos líquidos,
un gusano blanco retorciéndose
en el amor.
Un amor desbocado.
Un sueño dentro de otro sueño.
Y la pesadilla me decía: crecerás.
Dejarás atrás las imágenes del dolor y del laberinto
y olvidarás.
Pero en aquel tiempo crecer hubiera sido un crimen.
Estoy aquí, dije, con los perros románticos
y aquí me voy a quedar.
Roberto Bolaño
如果把诗中的“我”与诗人对等起来,我们会定位到波拉尼奥动荡的20岁。他为理想归国,遭遇政变,而后被捕,又戏剧性地被释放。
这首诗并非那场经历的直接描述,或者提炼,这是诗人在某一个时刻,在经历已经沉淀之后,针对20岁的心灵对话。诗中的视角是后来的,在重新审视自我的过程中,诗人定义那时的自己是疯子。这是一个嘲讽的视角,如我们多数人都有过的后悔时刻,这是时间在同一个人身上造成的撕扯。
今天是罗贝托·波拉尼奥20周年忌辰,我们来读一读他这首广为流传的诗歌。
我不会把“失去一个祖国”放入当时的政变语境,因为那样太狭隘。“祖国”是一个异常清晰的概念,是明确的道义与责任,是规则,是现实;疯子的20岁,是对这一切的背离,是青春的叛逆,是代价。诗人创造了一个美妙的词汇来意象这场代价:浪漫主义狗。
大多数的文化中,“狗”都不是一个具有称颂意义的字,反而更多出现在骂人的语境里,它是一个低贱的指称,是一个游走在城市灰色角落的无产形象。而作为定语的“浪漫主义”,贡献了它专注内心、脱离现实的指涉。且不说浪漫主义与狗气质上的碰撞所产生的异质感,它盛大地描述了诗人这一场一无所有的20岁青春,是一场心灵因无所适从去流浪而现实困苦的青春,是那时候20岁的那一代人的青春。
“梦”是背离“祖国”的弥补,是一个必然的对位。就像在纸上画一条S线,你的波峰转个面就是波谷。
不工作,不祈祷,不强制学习,这场脱离现实根基的梦,占据“我”完整灵魂中一个空洞的、阴影的一角。诗人时常回望青春的这一段集合:谁该为空洞之梦负责?谁该为如此的青春埋单?
卑微,却是出于爱。
尽管我们剔除掉“雕像”通常的政治意味,依然可以提取到“僵化”,或者“缺乏变化”,在流动的思想中,在生活与阅历随时间的不断叠加中,我们或许可以把“雕像”看成是单纯与年轻。那个梦的主体,那段青春,像一条白虫子一样纯粹而卑微,却是出于爱。也许是对祖国的爱,也许是对生活。也许仅仅是应有的人格之抽象。
与单纯相对的是,成长,被后来审视记忆的诗人描述为“噩梦”。而所有的一切:青春、疼痛、没有方向,都将被现实碾压成清晰且单一的轨迹。
对出于爱的、单纯而迷茫的青春来说,成长,意味着背叛爱,背叛单纯,背叛青春,当然就意味着是一桩罪行。
这场青春,这条空洞的浪漫主义狗,被诗人一开始就讽刺为疯子,却在最后,在经过审视之后,诗人义无反顾地宣言“我要留在这儿”,这种转折是语境的转折,把讽刺变成了反话。
我们来想象一下,在爱的语境下,丈夫冲进失火的房间救出妻子,妻子痛苦流涕地埋怨说,你真傻,再不要这样了。可是,假如困于火的是丈夫,妻子也一定会选择去做被理智认为是“真傻”的行为,一定会冲进火海救人。“真傻”就是“我就是要傻”,就是青春。就是这种理智与情感最为激烈的撕扯,才能描述我们的青春以及被青春所背负的那根思想之弦。或者说,类似“真傻”行为的“虽千万人吾往矣”表达的是宏阔背景下的道义与责任担当,而波拉尼奥的“浪漫主义狗”,则是个体灵魂,对陷于生活的自我,那一代人的破碎的自我,最深情的安慰与扶持。
波拉尼奥诗名远及不上他小说的名气,但就我个人而言,波拉尼奥的诗歌语言,更贴近我的审美期待,比方说对抒情强度的稀释,比方说把词汇从某种程度的金字塔上拽下来;狗,虫子,这些都是比神、上帝等更令人信服的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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