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某县秀才李某石
无诗文传世
书画亦不工,一日赴邻家借醋
忽睡去,梦谒神祠
荒野中,供神主一座名檀戴
自称元时人,遇仙入冥
历遍三界,扣天门而返
壁上所绘山川灵怪,皆非世人所识
李惊问神主,原是先祖旧交
携手入九曲地狱,所访古人
皆面目全非,化蛇虫盘踞泥炭焦土
所遇帝王僧俗,痴愚不可理喻
后命二青衣小童送还
醒来邻妇含羞调笑,劣犬摇尾绕膝
急返家中,绘梦中历历所见
作李某石幽明画谱,供小儿临摹
百年后见天光,文字支离如败絮
万丈巨蟒遽化小锁,千钧重锤
一击引发地震,那些把火球
不断掷向半空的小丑,看不见但笑得出
作者 / 王敖
有的诗是一点一滴挤出来的,还有的是一推一敲打磨出来的。读王敖的诗,觉得他胸中有股暗流澎湃激荡,时不时找个豁子泻出来,就成了诗。
这是一首写梦的诗,一篇缩微版的志怪话本。仿佛庄生梦蝶般玄幻,有着黄粱一梦的穿越,最像的是电影《盗梦空间》,一层套着一层,时间、空间、认知和感觉被诗人的手指拆散,重组,掐断,嫁接……
然而诗人却又带着一抹狡黠的笑,从诗名“但丁同代人”开始就半严肃半调侃。但丁被尊为意大利的“至高诗人”,是意大利语之父,有史诗巨作《神曲》传世。他生于十三世纪下半叶,文艺复兴萌芽的佛罗伦萨,正是“元时人”。但丁最初进入中国人的视野大约是在十九世纪后期,可不正当“秀才李某石”的“清末”。
“但丁”是意大利语Dante约定俗成的中文音译,也曾有版本译成“丹低”的。李秀才的“先祖旧交”“檀戴”想是诗人杜撰。中文有趣,即便是同一个洋文名,音译过来用字不同,就不可避免地染上不同的色调。如果说“但丁”让人联想到的是一位踽踽独行的中世纪欧洲诗人,“檀戴”就让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位布衣芒鞋的游方道人,身上带着股子香灰味儿。
《神曲》写的是但丁的梦。但丁生长在佛罗伦萨的一个没落贵族家庭,人生坎坷。他12岁时就因家族联姻订婚,他爱而不得的美女贝雅特丽齐(Beatrice)年纪轻轻香消玉殒。但丁的家族陷于佛罗伦萨政治和宗教斗争,失败后但丁被放逐,终身未能返乡。《神曲》著于但丁放逐期间,注入了他一生的所见所学,爱恨情仇。但丁在梦中幻游地狱、炼狱、天堂, 终于大悟大彻,到达了上帝的面前。但丁梦中的向导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和他心中圣洁的爱人贝雅特丽齐,所谓“遇仙入冥”,“历遍三界,扣天门而返”。
这首诗前半写的是李秀才的梦。“李某石”,生在末世的微末之人,名号不详,诗文书画都乏善可陈,穷到连想酸一把都要去邻家借醋。偏就让他在梦中遇上神主了,还是“先祖旧交”,要带着他去探访“山川灵怪”。(先祖是李白么?)然而从盛元到晚清,又是五六百年过去,连冥界中的古人都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下“泥炭焦土”。
活在现在的诗人又怎么知道李秀才做梦的故事呢?也是梦见了吧?要不然怎么能看到“邻妇含羞调笑”和“劣犬摇尾绕膝”这样温馨旖旎的场景细节。或者诗人在潘家园的旧书摊子上看见过李秀才匆匆记下的“幽冥画谱”?不知,不详,人生如梦,“文字支离如败絮”,文字写下来的历史也靠不住。浩荡宇宙,靠得住的或许只剩下灵魂与精神,在不同维度的时空之中,以不同的面目和肉身一次次重现?
写梦,其实是写与不同时代、不同文化、不同语言的诗人们的神交与碰撞。古希腊古罗马的文化是欧洲文艺复兴的灵感和依托。但丁在《神曲》中的向导就是古罗马诗人维吉尔。但丁一改中世纪用拉丁文写作的僵化传统,用佛罗伦萨的方言和俚语创作,奠定了现代意大利语的基础。但丁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有着深远的影响。梁启超、王国维、胡适、鲁迅等等都对但丁有着很高的评价,认为现代中国要效法用白话文创作活的文学作品,取代用文言创作的死文学。
中国第一位翻译《神曲》的是曾经就读于罗马大学的钱稻孙。他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翻译的《神曲》节选用了楚辞的语言风格作为翻译语言,部分保留了原诗的韵律和节奏,词藻古雅。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发表的《神曲》中文全译本,文字风格又有了变化——王维克版选择用散文体,朱维基版则利用了自己擅长的自由体新诗。
诗人的灵魂与精神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神交和碰撞之间传承下来。诗歌本身有着“巨蟒”一般的原始生命力。时过境迁,“痴愚不可理喻”的 “帝王僧俗”渐渐给这生命力套上枷锁。江山代有才人出,终又会有人以“千钧重锤”砸烂这锁,把生命力如火一般地释放出来。
在我们身处的时空,时间是单向流淌的维度。溯流而上,看到的顶多是影影绰绰,未来更是完全看不见的混沌。在历史的“泥炭焦土”和文字的“支离败絮”之中,诗人卑微如小丑,把灵魂与精神凝聚在诗作中,像火球一样不断地掷向半空。未必有人看见,希望有人看见…… 掷了又掷,等那星火燎原,“一击引发地震”的时候。
那时候,梦里梦外,或许能听到朗朗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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