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挽留住透明的时间,却衰老了镜中的人

配图 / Darek Grabus

 

▎擦玻璃的人   

分享阳光是他每天的工作
举起毛刷,擦洗玻璃
他也在擦洗镜中的自己。

小心地把阳光放进去;双手越来越重
身体却越来越轻。触手可及的天空
像垂直的湖,在他面前闪烁。

那些灰暗、平坦的云朵
经由他湿润的手掌,竟一点点变白
像落在童年画纸上的雪——

漫步在云端,他时常进入
一种坚硬的冥想;寂静和风
是这洁白的劳作中反复的颜料。

他抚平玻璃脸上的皱纹,手掌下的
天空以方格的速率变得清澈;
但挽留住透明的时间,却衰老了

镜中的人:从一片空气滑向另一片
踩着夕光摇曳的雪橇,最终同蝙蝠一起
消失在水底火焰一般柔软的暮色——

告别的时刻已降临。垂下中年的灵魂
他离开这座熄灭的玻璃森林;
树,正在失去最后一片叶子……

作者 / 陈翔
选自 / 《新雪》,长江文艺出版社

 

对高楼大厦窗外的蜘蛛人,我们的惯性思维中,往往会自然而然带出一种不假思索的同情和感叹:真不容易,为了生活,去从事这样专业却危险的工作。这种同情是自然的,也是容易的,但也是浅薄和粗疏的。这不过也是一种工作,写字楼内的上班族又何尝容易呢?仅仅停留在一闪而过的同情层面,很难发生共情和更深的思考。

从一首诗的产生来说,只有观察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设身处地的体验和想象,假如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是自己,或者假如把我们所从事的工作代入到“窗外”的擦拭中,也许就不会只从他者的角度给予一种浅薄的同情,而陷入像这首诗的作者一样的思考之中。这正是诗人所不能忽略的入口。

“分享阳光是他每天的工作”,“擦洗玻璃,也是擦洗镜中的自己”,诗人一开始就把自己置身于窗外,且点出这“擦洗”并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擦洗。工作的惊险带来修辞的惊艳:“触手可及的天空,像垂直的湖”。“双手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这“身体的轻”不免让人联想到“心提到了嗓子眼”所带来的那种“轻”,而只能依靠双手的“重”,来寻找一种着力点的加固所带来的安全。

紧接着,笔触延伸进人物的内心,“童年画纸上的雪”,原来蜘蛛人也曾有一个可以在纸上作画的童年。进一步,“云端”与“冥想”,在高处枯燥而单调的工作中,实际上更容易进入一种类似于催眠的状态。接下来,进入时间的观照。年复一年的工作,手掌可以抚平玻璃上脸的皱纹吗?未必,但每一个方格里的天空却变得清澈了。它似乎挽留住了一块玻璃上的时间,越透明越代表着一种时间的凝固(微薄的成就感),而镜中人的衰老却在这种擦拭中不可挽留。

诗人将深邃的思考熔铸于沉静且沉稳的叙述中,给这首诗带来一种清澈而坚硬的质地。

他表面在写蜘蛛人劳作的一天,但同时又在隐喻人的一生。人的一生,可不就是在不断擦洗中度过吗?不仅仅是要把一块玻璃擦得明亮,也试图把自己擦得更加清晰,更好的认清自己。工作也许是虚妄的,唯一真实的是那一次次擦洗,投射在我们内心的影子。

这是一首在叙述上极富耐心的诗,语言和修辞极富延展性,具有强烈的隐喻和象征的意味,显示出诗人极高的语言调度能力。最重要的,它展示出一个诗人在反复“擦拭”中磨练出来的一颗沉静且隐忍的诗心。如果一首诗真的能够挽留住透明的时间,又何必担心镜中人的衰老呢。一个诗人如果拥有这样的耐心和对时间的献祭精神,也就不会担心写不出好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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