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醉的清晨,你不知道丢掉了什么

配图 / Eunkyoung Son

宿醉

你的家园已经消失了
准确地说是从你脑海中消失了

这不是今天才发生的事
它们早已经消失
在你宿醉的清晨消失了
那天你能听到鸟叫
但也不知道丢掉了什么

不过这没关系
你仍然拥有许多个家
在脑海里在海洋在天空在大地
或者在一本摊开的字典

他们只是同一批垃圾桶
或许看上去有所不同
这点我们都知道

只有我负责送你回家
亲爱的你睡吧睡吧睡吧
星星一路闪烁
好像大地的停尸房

作者 / 王榭

阅读这首诗的时候,我小孩来凑热闹,我让他也读。他说这是一首反战的诗歌,因为“家园”没有了。我感到诧异,同时也有了一些触动。

这首诗当然不是反战诗,但它可以反战,因为很明显,已经有读者的想象力触及到了反战。这其实涉及到作为艺术品的诗歌的审美含义,延伸我们的官能触手,以及拓展我们特别是被“惯常”两字束缚的认知边界。

许多人都醉过。我记得大学时的一次烂醉,第二天醒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我完全不敢动弹,感到只要稍微一动,喉咙就会像爆裂开的高压水龙头。那么,在这种极其糟糕的状态下,醉客与世界是一种怎样的关系?这首诗带来了不容置疑的审视:家园,消失,垃圾桶,大地,星星,停尸房。

这些核心词汇的纽结,预示着某种艰难。如果家园是垃圾桶,回家的人即是垃圾,大地更是更广阔意义上的家园;星星作为传统(惯常)意义上的方向指引,被表达成停尸房,即是说遍地都是尸体,世间已没有了方向,哪怕那些行走着的都还在行走着。这种艰难是可怕的。这是彼时彼刻短暂的宿醉的艰难呢,还是一种大跨度的,比如人生的艰难?

对酒醉佬来说,家园“从你脑海中消失了”其实是实写,海洋天空大地,哪怕是阴曹地府臭水沟,恐怕也都可以当成家来潦草一夜,酒醉佬根本没有家的概念,不过呢,无论多么不合适,这样的状态也都有其浪漫的一面,天为被地为席嘛。

然而人称的忽然转换,令诗歌复杂起来。“我们”和“我”是谁?假如“我们”是一群酒友与看客,本诗就落在了对即时宿醉的一次状况表达上,前面所说的艰难,当然就是短暂的艰难,诗人考量的是一种一次性可书写状态,在那个宿醉状态下,诗人心中对世界和自我的厌弃与怀疑,被组织成了垃圾桶与停尸房。这些意象的审美冲击力有多强,诗人的厌弃与怀疑自然就会同比例有多深。

但是,诗中的“我”十分可疑,其清醒程度令人惊讶,这个“我”竟然可以指认“你”脑海中的存在与缺失。这种近乎不可能的事实,表明“我”与“你”的关系足够亲密,程度甚至远超夫妻或者父母子女。“我”是谁?

如果前面所说的艰难是指第二种,大跨度、人生的艰难呢?诗人则可能是在阐发他生活的不同层面的漂泊。诗人用到宿醉这个词,来对人生进行压缩凝练,宿醉成为生命状态的心理呈现。实际上,垃圾桶是一个很重要的秩序概念。失序状态下,垃圾桶没有存在的可能性,它的存在表明,垃圾有其专门的位置。所以,这样一个词语,把我们的第二种艰难,精准地指涉到现代都市,诗歌讨论的,不论是不是诗人自己,都一定是现代都市人的心理状态。

这一切的联系,当然是出于那个超知视角的“我”,整首诗,都是出于“我”的表达。就像游乐场里嵌满镜子的迷宫。打破镜子,会发现“你”才是我,而“我”是文字;文字状态的人格负责表达生命状态的人格。

无论诗人是从宿醉状态中产生灵感,进而进行诗意扩张,还是为漂泊幻灭、灰色的都市横截面,寻找到宿醉这个词,其实都一样。我们不必去关心诗人的诗歌发生学逻辑,就如我的小孩因“家园没有了”而读出了反战题旨,我们在自身的经验交流的库存中,更新了一次其用词突破于常规的宿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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