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到你的墓地献上一束花
却注定要以一生的倾注,读你的诗
以几千里风雪的穿越
一个节日的破碎,和我灵魂的颤栗
终于能按照自己的内心写作了
却不能按一个人的内心生活
这是我们共同的悲剧
你的嘴角更加缄默,那是
命运的秘密,你不能说出
只是承受、承受,让笔下的刻痕加深
为了获得,而放弃
为了生,你要求自己去死,彻底地死
这就是你,从一次次劫难里你找到我
检验我,使我的生命骤然疼痛
从雪到雪,我在北京的轰然泥泞的
公共汽车上读你的诗,我在心中
呼喊那些高贵的名字
那些放逐、牺牲、见证,那些
在弥撒曲的震颤中相逢的灵魂
那些死亡中的闪耀,和我的
自己的土地!那北方牲畜眼中的泪光
在风中燃烧的枫叶
人民胃中的黑暗、饥饿,我怎能
撇开这一切来谈论我自己
正如你,要忍受更剧烈的风雪扑打
才能守住你的俄罗斯,你的
拉丽萨,那美丽的、再也不能伤害的
你的,不敢相信的奇迹
带着一身雪的寒气,就在眼前!
还有烛光照亮的列维坦的秋天
普希金诗韵中的死亡、赞美、罪孽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
把灵魂朝向这一切吧,诗人
这是苦难,是从心底升起的最高律令
不是苦难,是你最终承担起的这些
仍无可阻止地,前来寻找我们
发掘我们:它在要求一个对称
或一支比回声更激荡的安魂曲
而我们,又怎配走到你的墓前?
这是耻辱!这是北京的十二月的冬天
这是你目光中的忧伤、探寻和质问
钟声一样,压迫着我的灵魂
这是痛苦,是幸福,要说出它
需要以冰雪来充满我的一生
作者 / 王家新
这是一首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成长史诗。1980年代的中国大陆,尽管知识分子与当局的关系在中期以后日趋紧张,但毕竟共享了改革开放的成果,知识界对国家社会前景也是满怀理想,但知识分子们的热情最后却是被一盆冰凉凉的冷水所浇灭。这场重大的历史挫折对知识界的打击无疑创巨痛深,压抑、迷茫、困惑、哀伤、愤懑成为普遍的心理状态。人们急切需要精神上的支撑物,他们的沉痛感与受难感也迫切需要宣泄,因此作者在这个历史时刻找上了帕斯捷尔纳克。
知识分子是一群具有超越性的道德激情的动物,他们相信自己是历史的承担者,是匡扶天下的主体。但当中国的诗人们看到一地血迹,看到北岛、江河、杨炼、严力、 欧阳江河、张枣、张真、宋琳逃亡,老威被捕,如何回应这样一场历史劫难,如何在劫难后继续承担命运以及重建与政治的关系,却成为缺失了彼岸世界的中国读书人似乎迈不过去的一个坎。这时候精神榜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来自相邻国度,有着相近的精神经历,其作品力量足以救治人心和抚慰灵魂的帕斯捷尔纳克确实十分适合担任这一角色(在帕氏的周围,古米廖夫被枪杀,马雅可夫斯基与茨维塔耶娃自杀,曼德尔斯塔姆死于流放途中)。正如王家新自己所说:「我不能说帕斯捷尔纳克是否就是我或我们的一个自况,但在某种艰难时刻,我的确从他那里感到了一种共同的命运,更重要的是,一种灵魂上的无言的亲近。」
借助帕斯捷尔纳克,中国诗人以诗为名有效地介入了政治,坚定地回应了历史,通畅地宣泄了自己的沉痛感与受难感(我隐隐觉得,在内心里这点恐怕是最要紧的)。
荐诗 / oldfive
2013/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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