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从乡下捎来菠菜一捆
根上带着泥土
这泥土，被我视作礼物的一部分。
也是将要剔除的一部分：
——在乡村，泥土有
更多的用途
可用于自杀，也可用来堵住滚烫的喉咙

甚至可以用来猜谜。
南方丘陵常见的红壤，雨水
从中间剥离出砂粒
母亲仍喜欢在那上面劳作。
它又将长出什么？
我猜得中的终将消失。
我猜不到的，将统治这个乱糟糟的世界

是谁说过“事物之外、别无思想”？
一首诗的荒谬正在于
它变幻不定的容器
藏不住这一捆不能言说的菠菜。
它的青色几乎是
一种抵制——
母亲知道我对世界有着太久的怒气

我转身打电话对母亲说：
“太好吃了”。
“有一种刚出狱的涩味”。
我能看见她在晚餐中的
独饮
菠菜在小酒杯中又将成熟
而这个傍晚将依赖更深的泥土燃尽。
我对匮乏的渴求胜于被填饱的渴求

2012年1月

作者 / 陈先发

是我们首先背叛了土地，然后土地才背叛我们。一捆菠菜的抵制，道出了这片土地的秘密。我们需要对它将要生长出来的事物来猜迷，但我们永远猜不中。

这是一首混杂着淡泊的怀乡，与浓烈的危机意识的咏物诗。这首诗中谈到的抵制，我特别有一种浅薄的解读冲动，将之与中国当下的魔幻变化相联系。在这样的变化面前，我日益感受到所谓文化、审美、或者诗学之抵制的虚无。我愿意直接说：这是经验的抵制、生活习惯的抵制、切肤之痛的抵制，对日益失去的存在之安全感的抵制。

菠菜是再普通不过的蔬菜，女性朋友可能都爱吃，据说能补血养颜。我却并不喜欢，甚至一想到菠菜两个字，就会胃酸。半年多的宅居生活，习惯了每天去早市买菜，但看到那些像刷了绿漆的鲜亮蔬菜总有疑心和戒备。

不是我们对蔬菜不信任，而是蔬菜首先对这块土地失去信任。

以前在农村，夏秋之际，菠菜种满各家菜地，多得吃不了，没人去收，好像故意要看它能长到多老。估计现在没人会吃那种老得头上冒花结籽的菠菜了。老菠菜当然再也不可能凉拌，就是清炒都难以下咽，但其实如果用来炖肉，还是别有一番“老到”的滋味的，至少肉汤的香味很特别。这是我对菠菜仅存的一点好感。

诗歌也是，清新有清新的气息，老到有老到的滋味。陈先发的诗是越来越越有这种老菠菜炖肉的滋味了。

日常的忧思、植物意象的重建、古典诗意在现代性结构下的复活，是我对陈先发诗歌的一点粗浅印象。读他的诗总让人感到踏实放心，不必在意现代诗学中常常要考虑的语言、形式、技巧等次生问题，而只需体味诗和“诗意”本身。有人觉得他有刻意的复古，其实复古就是创新，这都不需要去举例说明。

一首诗的解读可以有多种。以前我总倾向于去探求意象背后的东西，总觉得那里有足堪开掘的隐喻或象征的矿脉。年岁日增，大脑退化，思想萎顿，再加上素养不逮，现在更愿意只谈论字面。

今晚睡前读诗，有点像隔壁美食公号“深夜谈吃”。不同之处在于，我为大家带来的只是原料——“菠菜一捆”，或凉拌，或清炒，或蒜蓉，诸君可根据个人口味随意烹调。至于其它深意，“刚出狱的涩味”之有无，以及“可用于自杀”的泥土，就烦请诸君睡前反刍时去咀嚼和体察了。

荐诗 / 流马
2013/06/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