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瓶,月亮
花瓶从手上跌落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你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对身体的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如果草莓在燃烧,她将是白雪的妹妹。
她触到了嘴唇但另有所爱。
没人告诉我草莓被给予前是否荡然无存。
我漫长一生中的散步是从草莓开始的。
一群孩子在鲜红迎风的意念里狂奔,
当他们累了,无意中回头
──这是多么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
那时我年轻,满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怀的青青草地,
我将落未落的小小泪水,
一个双亲缠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进乌云,免得让他看见。
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
初恋能从一颗草莓递过来吗?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哦,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开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作者 / 欧阳江河
请原谅在中秋选择这忧伤的诗歌,中秋是团圆的日子呀,但团圆又怎样,团圆了,也阻挡不了花瓶在体内倾倒,白骨化为音乐。说什么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在中秋,在不是中秋的日子里,孤独总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总是一群人的孤独。何况还有人在中秋之前选择用契约来分离,还有人突然被高墙隔起来,不得团圆。
但月亮还是必不可少。除了月亮,我们哪儿也没去过,除了月亮,我们在中秋和中秋之外还能拥有什么。月亮其实具有相反的品质:有时候,情人会在月亮盈怀时变成紫色;有时候,在月光下相爱又成为不幸。要是月亮真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就好了。在月亮下,不必在意这不是一个抒情的时代。
《最后的幻像》一共十二首,为了应景,我把原在第二首的《花瓶,月亮》放在最前面,但这种排列组合无即于事,因为月亮正和花瓶一样是易碎品。在月下,你可以咀嚼草莓,也可以俗不可耐地捧出玫瑰,但就算捧出九百九十九朵,也不可能是最初的那朵,也很难是最美的,却时时可能是最后的。
最后的就是末日的,预言中的末日迟迟不来,末日景象却一遍遍上演。是诗歌教会了我:末日不见得天崩地裂,更可能是柔软的,缓慢的,浸润着水份。这组诗发表面世的日子,好像是八十年代的最后一个月。
荐诗 / 亢霖
2013/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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