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我怀念那些戴套袖的人，
深蓝色或者藏青色的袖套上，沾满了
鸵鸟牌蓝黑墨水、粉笔灰、缝纫机油和富强粉；
我怀念那些穿军装不戴帽徽和领章的人，
他们在院子里修飞鸽自行车、摆弄裎亮的
剃头推子、做煤球、铺牛毛毡，偶尔会给身后
歪系红领巾的儿子一计响亮的耳光，但很快
就会给他买一支两分钱的、加了有色香精的冰棒；
我怀念那些在家里自己发豆芽的人，
不管纱布里包的是黄豆还是绿豆，一旦嫩芽
顶开了压在上面的砖块，生铁锅里
菜籽油就会兴奋地发出花环队的欢呼；
我怀念那些用老陈醋洗头的人，
在有麻雀筑巢的屋檐下，在两盆
凤仙花或者绣球花之间，散发着醋香的
热乎乎的头发的气息可以让雨声消失；
我怀念那些用锯末熏腊肉的人，用钩针
织白色长围巾的人，用粮票换鸡蛋的人，用铁夹子
夹住小票然后“啪”地一声让它沿着铁丝滑到收款台去的人；
我怀念蜡梗火柴、双圈牌打字蜡纸、
清凉油、算盘、蚊香、浏阳鞭炮、假领、
红茶菌、“军属光荣”的门牌、收音机里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甜美歌声……
现在是2003年了。我怀念我的父母。
他们已经老了。我也已不算年轻。

作者 / 胡续东（胡子）

好在旧日子并非毫无所留，旧日子一边消失，一边也可以握在手里，成为一个新机会。比如，可以新年后的某一天，冲着某个从旧日子里走出来的人说：你不再是过去那个你了，但你永不贬值。新年快乐！在新年里还记得那些旧日子吗，那些日子里总感到自己渺小无助，当然今天还是渺小无助；那些日子里世界熟悉又陌生，当然今天还是熟悉又陌生。那些日子有那么多重要不重要的事情都像流水一样消失了，还有重要不重要的人，其实也都消失了，因为现在这个人不再是那个人，像发了嫩芽又枯萎掉的黄豆和绿豆，一去不返了。

每个新年都站在旧日子的肩膀上。在旧日子的堆积上我们欢呼新年，欢呼里埋藏着失去了的痛楚，我们挺身向前，假装没被灼伤没被打倒过。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唯有旧日子是抚慰、治愈、疗伤。比人、事情、套袖、粉笔、军装、自行车、鞭炮算盘蚊香更致命的是气息，那消逝了的气息还在鼻孔、毛孔四周萦绕。于是有了这样一首密度极大的诗。

刚读到这首诗，它被写出来还没几天，那是十一年前，那时那刻它是新的，将触须伸向了旧，如今它也旧了，它伸向的旧世界继续后退，退到了历史更幽暗的深处。刚读到这首诗是在一个网络论坛上，那场景那意象透过新换的电脑屏幕，散发出旧生活与新IT时代扭结在一起的怪异味道。如今那台586电脑不知去向，连网络论坛都快成了历史。十一年前我们的父母都老了，我们也都不年轻了，如今……

好在旧日子并非毫无所留，旧日子一边消失，一边也可以握在手里，成为一个新机会。比如，可以新年后的某一天，冲着某个从旧日子里走出来的人说：你不再是过去那个你了，但你永不贬值。

荐诗 / 亢霖
2014/01/02

题图 / Bruno Morand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