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当你年老头白，睡思昏沉，
垂在火旁打盹，请取下这小书，
慢慢诵读，你会梦见起初
你柔和的眼神，眸子里倒影深深；

有那许多假意或真情，他们曾迷恋
你的美，和你妩媚动人的青春；
却有一人，深爱你朝圣者般的灵魂，
深爱你容貌渐变的哀怜。

当你老了，蜷坐在火热的壁炉旁边，
带着一丝忧伤，嘟咙着爱神是怎样
溜走，怎样登上了头顶的崇山，
在一团星群的中间隐没了容颜。

作者 / [爱尔兰] 叶芝
翻译 / 照朗

WHEN YOU ARE OLD

When you are old and gra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1893
W.B.Yeats

在许多文学史家和资深文艺青年眼里，这是一首口水诗，因其泛滥的煽情击中了众多女性的痛点而得以流行，既不能展现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精微的象征体系，又不能反映其复杂的历史观和政治观，总之，与其大师地位是不太相符的。

这首叶芝27岁写的诗，是为小他一岁的毛德•冈（Maud Gonne）所作，那时他们认识已经有三年。毛小姐从事演艺工作，相片上看起来美得有点非典型。相貌当然是一方面，毛德•冈还是个热血革命家，积极投身民族自治运动，要推翻英国在爱尔兰的政府。虽然叶芝不认同她的路线，但行动派毛小姐的存在，就像是他命里所缺的那一块，永难企及的一座神秘园。

这样就可以理解叶芝的犯贱了。他一生一共向女神求婚五次，全告失败。在毛德•冈的印象里，第一次见到的叶芝是一个「颜料弄脏了衣服的艺术进修生」，屌丝至极。不过女神和屌丝在一起玩一玩还是挺开心的，叶芝真是用生命在谈恋爱和写作，他这样记录自己：「我发现我能够用象征召梦，虽然我认为最深刻的是不求自来的；例如我会在睡觉时放一束蔷薇花（毛德•冈的象征）在枕头上。有时，临睡前我用某种象征——我忘了是什么——努力把自己的灵魂送上会晤毛德•冈的灵魂，我就会梦见一阵宝石雨而醒来。有时，她会在同一天夜里在巴黎有某种相应的经验，但总是有更多细节。我想，我们在一个感情世界里成了一体；这个世界由于其自身的强度和纯度而变得永恒，宝石即其象征。」
这种强度和纯度的精神性恋爱简直是变态了，毛德•冈很清楚这是种变态的感情。多年后，毛德•冈给叶芝写信说：「总有一天世界会感谢我拒绝了你。」站在她的角度，她的确是不需要叶芝的。我们也真该感谢她。

叶芝51岁时，毛德•冈搞独立运动的丈夫战死，叶芝带着一种「我要对她负责不过可不可以不负责」的心情向已经老了的毛德•冈最后一次求婚，依然没有成功。那会儿他的心完全是乱的，说不准还因为没成功而长出一口气。一两个月后，他居然又向毛德•冈的一个21岁的女儿Iseult Gonne求婚，也被拒了，这真是文艺渣男的表现。

当年9月，叶芝又向25岁的Georgie Hyde-Lees（叶芝通过他另外一个前度Olivia Shakespear认识了她，称她George）求婚，这次终于成了，而且还算成功。为了帮他在糟糕的蜜月里忘掉毛德•冈，George陪他搞起了类似于扶乩的「自动写作」，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催生出他的一部集大成的象征奇书《幻景》，后来他们还育有两个孩子。纵然叶芝后来又有过婚姻上的出轨，George却对他说：「当你死了，人们会议论你的婚外情，但我什么都不会说，因为我知道你有多伟大。」这个女人可怕，她知道这个男人很渣，也清楚这个男人的伟大。

所以，回到这首《当你老了》，与其说是凝缩了叶芝对毛德•冈的感情，倒不如说它是凝缩了George对叶芝的感情。

荐诗 / 范致行
2014/01/24

题图 / Jamie Mill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