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前的窗玻璃是一面镜子,
莫掀帷望远吧,如不想自鉴。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
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
“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
是利刃,可是劈不开水涡:
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
独醒者放下屠刀来为你们祝福。
2月4日(1935年)
作者 / 卞之琳
这是一首名副其实的新年诗,不仅仅是因为1935年2月4日,是旧历正月初一。诗人的钟摆重新上紧发条,运转起新一轮的遐思,来为「你们」祝福。
与诗人元夜相伴的不是春晚,而是一盏灯,一面镜子,一扇玻璃窗——如此便组装起最简单的成像装置,却足以投射出最复杂的哲理体系。「再没有东西更深邃,更神秘,更丰富,更阴晦,更眩惑,胜于一枝蜡烛所照的窗户了」,「日光底下所能看见的,总是比玻璃窗户后面所映出的趣味少」(波德莱尔《窗》);再没有东西更了解你,胜于一面镜子所嵌的「自鉴」了,它具有深度幻视的能力——你站在镜前,手持与之对举的镜中,便可凝视无数解禁的、相对化的自己。
「可是远窗是更深的镜子:一星灯火里看是谁的愁眼?」诗人从「自鉴」的镜子中逃出,却旋即陷入更深的镜子——远方灯火里的一双「愁眼」。这双「愁眼」从某个远方打量着你,正如你打量着镜中的另一个自己。「人在你梦里,你在人梦里」,这样一个「相对的时空」,勾连起每盏元夜的灯火。对「主智」而「抑情」的卞之琳而言,再没有比「存在即相对」,更适合他这位诗思的「独醒者」了。半年后(1935年10月),这永恒的相望,便定格在《断章》中: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闻一多曾经面夸过卞之琳「在年轻人中间不写情诗」,卞之琳也以「非个人化」为圭臬,在创作中恪守「相对的观念」与「哲理化」。然而,「我不能陪你听我的鼾声」一句,就像工于布设的智者开的一个小差。枕边与君多少事,唯有鼾声难并听,张充和一句「以我之必无,陪你之所有」式的情话调侃,足以击碎诗人窗镜背后的克制:「窗子在等待嵌你的凭倚。/穿衣镜也怅望,何以安慰?」(《无题二》),「你真像镜子一样地爱我呢」(《鱼化石》)……诗人拾起情诗的屠刀,刀刀致命,可惜一首首《无题》,也只能是朝露任其消失罢了。「放下屠刀」,并非成佛,而是历久的沉思后,幡然「独醒」:再锋利的刀刃,也劈不开情思的「水涡」。
每个人都周旋在旁人的生命里,以一个梦或一段凝视的方式,彼此叠加着记忆。无论相识与否,总有一刻,他/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我的存在,诗意了我的生活。在无限的「遐思」中,诗人难免触碰到爱情的神经:既然不能再做你镜中、窗前、一双愁眼里的「烛火」,为你记下斩不断的「流水账」,那么就让我在新年伊始,以「相对」的方式,祝福悠游于无尽关系中的「你们」。
荐诗 / 曲木南
2014/02/11
近期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