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父亲的路

坐弯了十二个季节的椅背，一路
打肿我的手察看麦田
冬天的笔迹，从毁灭中长出：
有人在天上喊：“买下云
投在田埂上的全部阴影！”
严厉的声音，母亲
的母亲，从遗嘱中走出
披着大雪
用一个气候扣压住小屋
屋内，就是那块著名的田野：
长有金色睫毛的倒刺，一个男孩跪着
挖我爱人：“再也不准你死去”
我，就跪在男孩身后
挖我母亲：“决不是因为不再爱！”
我的身后跪着我的祖先
与将被做成椅子的幼树一道
升向冷酷的太空
拔草。我们身右
跪着一个阴沉的星球
穿着铁鞋寻找出生的迹象
然后接着挖——通往父亲的路……

作者 / 多多
这首先可能是一个噩梦或者奇梦，馈赠给诗人的是一幅天然可以入诗的图卷，如果可以作画，也许他情愿用画笔把它画出来，那会是一幅什么风格的画卷？如果戈雅生活在20世纪，有可能会画出这样一幅带有浓郁的恐怖色彩、阴郁然而热烈的画卷吗？

这是一个生命序列反向挖掘的奇异途径，但我不想用“寻根”这样一个肤浅的词汇去定义它。一个男孩在挖掘诗人的爱人，我们可以假定那男孩就是诗人的孩子，而爱人则是孩子的母亲，“我”又跪在男孩身后，挖掘自己的母亲；然后身后跪着历代的祖先，直到最后，身右“跪着一个阴郁的星球”，“穿着铁鞋寻找出生的迹象”……这种链条式的挖掘，是通向“历史”的。这个“历史”带着血的痕迹，那“坐弯了十二个季节的椅背”，那“长有金色睫毛的倒刺的田野”，那些将被做成椅子的“幼树”，既是历史的轨迹，又像是藤条和鞭子，鞭打着挖掘者的手。如此晦涩，又如此迷人，带着巨大的仇恨、痛苦和快意。而更有意思的是，前面挖掘的对象都是“母亲”，而最后的目标，却是要找到“通往父亲的路”，这里面，又暗含着怎样的秘密？

“买下云投在田埂上的全部阴影！”这是一个足以媲美卡夫卡的故事，但卡夫卡也不能尽言他所写下的一切。多多的诗篇，从不缺少那种异峰突起，足以掩盖全篇光芒，甚至令人觉得其他句子都是多余的奇句和警句，不过这首诗有些例外，各种天赐神句引领我们，一直掘进到阴沉历史的深处。

荐诗 / 流马
2015/10/20

题图 / Jacob L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