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之一，节选）

1

城市在瓦解，大地是尘埃的列车，
只有诗歌，知道迎娶这片天空。

2

没有道路通往他家，围困，
街道是怯懦的，
远远的，在他家的上方
一轮惶惑的月亮
垂落在灰尘的线缕。
我说：这是我回家的路。他说：不，
不许过。枪口对准我。
——好吧，我在每个街区
都有朋友，我有多个住处……

3

血之路，
那是男孩曾经谈论的血——
他对伙伴们悄悄说：
天上，只剩下
几个被称为星星的窟窿……

4

城市的声音微弱，风儿
不敢绷紧它的琴弦，
城市的面孔洋洋得意，
如同儿童正在为夜晚准备梦想，
要把椅子交给清晨。

5

他们在一些口袋里发现了人：
一个人 没有头颅
一个人 没有双手，没有舌头
一个人 窒息而死
其余的没有形状，没有姓名
——你疯了吗？求求你
不要再写这些。

6

书中的一页，
炸弹在其中呈现，
逝去的预言和箴言在呈现，
神龛、字母拼织的地毯在呈现。
这一页，正散落为纤尘，
从记忆的针眼里，掉落在城市的脸上。

7

城市空气中的杀手，在它的伤口游曳，
城市的伤口是一台轮机，
以流血的城市的名义，撼动着
我们身边的一切；
住宅离开了墙壁，
我不复为我。

8

也许会有那样的时刻：
允许你又聋又哑地活着，而且
会允许你轻声地嘟囔：死亡
生命
复活
再见……

9

自枣椰酒和沙漠的静夜里，
自变卖自己的内脏
睡卧在叛逆者尸体上的早晨，
自街道，自运载着
士兵和人群的卡车里，
自男人和女人的阴影里，
自填充了正教徒和异教徒诅咒的子弹里，
自铿锵击撞、流出血肉的铁器里，
自思念着麦子、青草和农夫的田野里，
自圈围着我们的身体
令我们置身于黑暗的城堡里，
自言说着生命、引导着生命的
死者的神话里，
自屠宰、被宰物和屠宰者的话语里，
自黑暗、黑暗、黑暗里——
我呼吸，我触摸身体，我寻找，
寻找我，寻找你，寻找他，寻找他人。

我把死神，悬挂在
我的面孔和这样的话语——大出血——之间。

10

你将会看到——
说出他的名字吧
或者，说：“我画过他的面孔”；
把双手向他伸去吧
或者向他微笑吧
或者，说：“我高兴过一次”
或者，说：“我忧伤过一次”；
你将会看到：
祖国已不复存在……

11

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
这块石头，是一个男孩的头颅，
这团烟雾，是人类的一声叹息。
一切都在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血的海洋。
对这样的早晨，
除了它漂浮在星云里
在屠宰的海洋里的血管
你还能有什么指望？

12

和她夜谈，久久地畅谈，
她正让死神坐于怀中，
将岁月
像一张衰黄的纸张一样翻转。
请记住她的
起伏丘壑的最后一张图片，
她正在砂砾之上
在恶的汪洋里辗转，
在她的身体上
有几团人类的呻吟。

13

一颗颗的种子，撒落在我们的土地上。
啊，滋养我们的神话的田野，
请记住这血的秘密——
我在谈论季节的气息
我在谈论天空的雷云
……

作者 / [叙利亚] 阿多尼斯
翻译 / 薛庆国
选自 /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译林出版社

I صحراء

1
أَلمدائِنُ تَنحلُّ، والأرض قاطِرةٌ مِنْ هَباءْ،-
وَحدهُ الشعر، يعرفُ أن يتزوّجَ هذا الفضاءْ.

2
لا طريقٌ إلى بيتِه، حِصارْ
والشّوارع جَبّانَةٌ؛
مِن بعيدٍ، على بيتِه
قمرٌ ذاهِلٌ يتدلّى
في خيوط الغبارْ.
قلتُ: هذا طريقي إلى بيتِنا ، قال: كلا
لن تمرّ، وسدّدَ نحوي رصاصاتِهِ،-
حسناً، ليَ في كلّ حيّ
رِفْقةً، لي بيوتٌ…

3
طُرُقٌ للدّماءْ-
ألدّماء التي كان طِفلٌ يُحدّث عنها
ويُوشوش أصحابَهُ:
لم يعد في السّماءْ
غيرُ بعض الثقوب التي سُمّيت أنجماً…

4
كان صوتُ المدينةِ ألطفَ من أن تشدّ الرّياحْ
حَبْلَ أوتارِه،-
كان وجهُ المدينةِ يَزهو
مثلَ طِفْلٍ يُهيءّ للّيلِ أحلامَهُ
ويقدّم كرسيّهُ للصّباحْ.

5
وجدوا أشخاصاً في أكياسٍ:
شخصٌ لا رأسَ لَهُ
شخصٌ دون يدينِ، ودونَ لسانٍ
شخصٌ مخنوقٌ
والباقون بلا هيئاتٍ وبلا أسماءْ
– أجُنِنْتَ؟ رجاءً
لا تكتبْ عن هذي الأشياءْ.

6
صفحةٌ من كتابٍ
تَتَمرْأى قنابلُ فيها
تَتمرْأى النّبوّاتُ والحِكَمُ الغابِرَه
تَتمرْأى محاريبُ، – سَجّادةٌ مِن حروفٍ
تتساقَطُ خيطاً فخيطاً
فوق وجه المدينةِ، من إبَرِ الذّاكرهْ.

7
قاتِلٌ في هَواء المدينةِ، يَسيح في جُرْحِها،-
جُرحها سَقْطَةٌ
زَلْزَلَت باسْمِها – بنزيفِ اسْمِها
كلّ ما حولَنا
ألبُيوتُ تغادر جُدرانَها
وأنا لا أنا.

8
ربما جاءَ وَقتٌ ستُقْبَلُ فيهِ
أن تعيشَ أَصَمٌّ وأبكمَ، لكن
ربّما سمحوا أن تُتَمْتِمَ : مَوتٌ
وحياةٌ
وبعثٌ،
والسّلامُ عليكم…

9
مِن نبيذ النّخيل إلى هدأة الصّحارى… إلى آخِرِهْ
مِن صباح يُهرّب أحشاءَهُ
وينام على جُثَثِ الثّائرينَ… إلخ*،
من شوارعَ ، من شاحناتٍ
للجنود، الحشود… إلخ،
من شوارعَ ، من شاحناتٍ
للجنودِ، الحشودِ…إلخ،
من ظلالٍ رجالٍ نساءٍ… إلخ،
من قنابِلَ محشوّةٍ بدعاء الحنيفين والكافرينَ…إلخ،
مِن حديدٍ ينزّ حديداً وينزف لحماً… إلخ،
مِن حقولٍ تحنّ إلى القَمْحِ والعشب والعاملينَ… إلخ،
مِن قِلاع تُسوّر أجسادَنا
وتُهيل علينا الظّلامَ…إلخ،
مِن خرافاتِ مَوْتى تقول الحياة، تقود الحياةَ…إلخ،
مِن كلامٍ هو الذّبْحُ ، والذّبْحُ ، والذّابحونَ…إلخ،
مِن ظلامٍ ظلامٍ ظلامٍ
أتنفّسُ، ألمس جسميَ-أبْحثُ عنّي
وعنكَ ، وعنه ، وعن غيرنا،
وأُعلّق موتي
بين وجهي وهذا الكلام-النّزيفِ…إلخ.

10
سوف ترى،_
قُلِ اسْمَهُ
أو قُل رسمتُ وجهَهُ
مُدّ يديكَ نحوه
أو ابتسِمْ،
أو قلْ فرحتُ مرّةً
أو قُلْ حزنتُ مرّةً،
سوف تَرى:
ليس هناكَ وطنٌ…

11
غَيّر القتلُ شَكْلَ المدينة-هذا الحجَرْ
رأسُ طِفْلٍ-
وهذا الدُّخانُ زفيرُ البَشَرْ.
كلُّ شيءٍ يُرتّل منفاهُ/ بَحْرٌ
من دماءٍ-وماذا
تتوقّعُ هذي الصّباحاتُ غير شرايينها المبحرهْ
في السديم ، وفي لُجّةِ المجزرهْ؟

12
سامِروها، أطيلوا السّمَرْ
إنّها تُجلسُ الموتَ في حضنِها
وتقلّب أيّامَها
وَرَقاً شائخاً،-
احفظوا آخرَ الصّوَرْ
من تضاريسها
إنها تتقلّب في رَمْلِها
في محيطٍ من الشّرَرْ
وعلى جسمها
بُقعٌ من أنينِ البَشَرْ.

13
بِذْرَةٌ بِذْرةٌ، تتناثَرُ في أرضِنا
فاحفظي سِرّ هذي الدّماءْ
يا حقولاً تُغذّي أساطيرَنا،-
أتحدّث عن نكهةٍ في الفصولِ
وعن بارقٍ في الفضاءْ.

 

昨天是阴冷的一天，今天是痛苦的一天。要对抗流逝，就去问候一个陌生人，然而究竟要对抗什么，一些人才会去杀戮无辜的陌生人呢？

今天在朋友圈流传较广的一个帖子来自《大西洋月刊》，题目是《ISIS究竟要什么？》，相信很多人都有此一问。有人说恐怖主义是当今世界的癌症，但ISIS却是癌症中的癌症，它除了杀戮本身，几乎没有别的诉求。面对这样的癌变，奉行和平信念的文明世界，似乎只能任其蚕食而束手无策。人类正在跳进自设的逻辑陷阱中无法自拔。

今天这首诗的作者阿多尼斯，是一个常年居住在法国的叙利亚人，今年已经整整八十五岁了。对于今天发生在巴黎的事件，相信他亦会有和我们不一样的痛苦。这痛苦也许更深，更具体，更难以体会。毕竟，他是一个用阿拉伯语写作的阿拉伯人，同时也是一个巴黎人；他是阿拉伯世界的反叛者，同时又是一个流浪的无时不犯着怀乡病的病人。

这首诗是阿多尼斯的众多名篇之一，题材关乎战争和杀戮，这或许是发生在阿拉伯叙利亚黎巴嫩任何一个城市中的故事，但是把诗中的城市置换为巴黎，也毫不违和。人类在面对杀戮时，是没有种族和文化的区分的。

只是在这一切发生的最初或者最后，总有一个疑问，这一切的意义是什么？阿多尼斯另有一首短诗，这样写道：

“这不是最初的岁月，也不是末日/这是从亚当的胸口涌出的创伤之河/它的意义深扎在大地/太阳是它公开的形式”。

今天的巴黎，就是从亚当的胸口涌出的创伤之河，但是，太阳作为“意义”的形式，却并不总是“公开”的，至少在雾霾的国度，太阳作为“意义”的形式，更多是隐晦与暧昧。

荐诗 / 流马
2015/11/14

 

 

题图 / Hugo Simberg, The Wounded 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