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法分子

凯利养了头没执照的公牛，远远从
大路躲开：想要到那儿给母牛配种，

你须冒受罚之险，但还得照常付款。
有一回我拽着一头紧张的弗里斯兰

穿过花絮蓬茸的赤杨林荫小路，
来到关着那头公牛的木棚之处。

我塞给老凯利光溜的银币，为啥
我却说不清，他咕哝一句“去吧，

到那门楼上去”。居高而临，
我注视着这做买卖似的受孕。

门，开了闩，咣当当撞回到墙垣。
那非法的种畜摸索着走出了厩栏

就好像一台转轨的老火车头似的不慢不急。
他兜圈，打呼噜，嗅着。没有兴奋的喘息，

只有和气的生意人似的从容不迫；
然后是笨拙而突如其来的一跃，

他那疙里疙瘩的前腿跨上了她的腰胯，
冷漠得似辆坦克，他把生命撞击到家；

下来的时候好像一只沙袋，坠地翻倒。
“她准行。”凯利说着，用木棍轻敲

她的后腿。“不行的话，再把她牵回来。”
我走在她的前头，缰绳现在松垂了下来；

而凯利吆喝着，戳打着他的非法分子：
那家伙有了空闲，又回到暗处，进食。

作者 / [爱尔兰] 谢默斯·希尼
翻译 / 傅浩

The Outlaw

Kellys kept an unlicensed bull, well away
From the road: one risked a fine, but had to pay

The normal fee if cows were serviced there.
Once I dragged a nervous Friesian on a tether

Down a lane of alder, shaggy with catkin,
Down to the shed the bull was kept in.

I gave Old Kelly the clammy silver, though why
I could not guess. He grunted a curt “Go by.

Get up on that gate.” and from my lofty station
I watched the businesslike conception.

The door, unbolted, whacked back against the wall.
The illegal sire fumbled from his stall

Unhurried as an old steam engine shunting.
He circled, snored, and nosed. No hectic panting,

Just the unfussy ease of a good tradesman;
Then an awkward unexpected jump, and

His knobbled forelegs straddling her flank,
He slammed life home, impassive as a tank.

Dropping off like a tipped-up load of sand.
“She’ll do,” said Kelly and tapped his ash-plant

Across her hindquarters. “If not, bring her back.”
I walked ahead of her, the rope now slack

While Kelly whooped and prodded his outlaw
Who, in his own time, resumed the dark, the straw.

Seamus Heaney

 

或许是在早春。“花絮蓬茸的赤杨林荫小路”，多么优美、静寂而易使人备觉时光松弛之地，却是引人去往荒诞小舞台的通道。

“我”好似一个懵懂少年，慌里慌张地塞给人几枚“光溜的银币”（那是否如刚出窝的鸡蛋，还沾着一丝温热的血气？），便就地旁观自己一手招致的非法交易。不自知的主人公是怎样地衰颓呀，即便在白天也要昏昧地“摸索”着出来。

无论是“转轨的老火车头”还是“坦克”，都在准确而无情地形容着那种致命的温度和速度——生命早已被“撞击到家”，再无剩下一丝热力。

例行公事完毕，公牛就在主人的吆喝和戳打中退隐，“有了空闲，又回到暗处，进食”。性就这样成了无辜的喜剧，带着乡间的粗野与闭塞，高潮不像高潮，结局不像结局。

或者，坠地的沙袋和松垂的缰绳便是所有人的终局。因而，谁也别想置身事外，看起来你不比那无言有闲的牲畜更拥有体面、自在甚或激越的生活。

但诗人有着一双从童年通向暮年的锐眼，不受时间冷漠的拘限，既看到非法交易的庸常与疲惫，也看到母牛仍有着怀春少女兼犯罪分子初涉尘世的紧张；既看到如出一辙的认命的程式，也看到“笨拙而突如其来的”本能的踊跃；既看到生活的平淡无奇，也看到这平淡无奇里蕴藏着那罪行般的悲哀；既看到在暗处偷空进食的非法分子，也在光亮之中质疑：合法、合理、合情的人生又该是怎样？诗歌的舌头是不受辖制的，有时它自己正如非法分子一样：“没有兴奋的喘息，只有和气的生意人似的从容不迫；然后是笨拙而突如其来的一跃……”

但我忍不住要引用一段佚名的评论：“在希尼缓缓推进的词语中，我们能够感到一种隐藏的力量，仿佛国王葬礼队伍里隐身的刀斧手，你无法确定他们的位置，但你分明感到了他们的杀气。”这样的凶险是内在于那目前尚且无知无觉的非法分子体内的。

荐诗 / 匙河
2016/03/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