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贩子
死亡贩子,
掌心每晚握一把胶囊,
从那心爱的药瓶一次倒八粒
我为针眼大的旅行做安排。
我是皇后掌控这情状。
我是安排这旅行的专家
而现在他们说我是瘾君子。
现在他们问为什么。
为什么!
难道他们不知道
我曾承诺要去死!
我一直在练习。
我不过保持了体型。
药片是妈妈,但更好些,
每一种颜色,像酸辣丸一样棒。
我靠死亡节食。
是的,我承认
这有点儿成了习惯——
一口气八粒,一拳被打蒙了眼,
被那粉的、橙的,
绿的和白的晚安片们拖曳而去。
我渐渐变成某种
化合制品。
就是这样!
我对药片的
占有
持续了一年又一年。
我喜欢它们胜过我自己。
它们极端顽固,死不放手。
这是一种婚姻。
这是一种
我把炸弹安放在自己体内的
战争。
是的
我试图
以小剂量杀死自己,
一桩无害的工作
其实我对此惴惴不安。
可是记着我不会搞出太大噪音。
而且坦白说不需要什么人拖我出去
我也不会披着裹尸布站在那里。
我是一朵身穿黄色睡袍的小小金凤花
接连吃着我那八块面包
并按照特定程序
像是受按手之礼
或行黑色圣事。
这是一场典礼
但同其它任何运动一样
充满规则。
它像一场音调优美的网球赛
我的嘴在不停接球。
随后我躺倒在我的祭坛
由那八个化学之吻冉冉抬升。
好一场放倒啊!
就用俩粉、俩橙、
俩绿和俩白的晚安片们,
嘿嗨吼哈——
此刻我被借用。
此刻我失去了知觉。
作者 / 安妮•塞克斯顿
翻译 / 张逸旻(中译本即出)
The Addict
Sleepmonger,
deathmonger,
with capsules in my palms each night,
eight at a time from sweet pharmaceutical bottles
I make arrangements for a pint-sized journey.
I’m the queen of this condition.
I’m an expert on making the trip
and now they say I’m an addict.
Now they ask why.
Why!
Don’t they know
that I promised to die!
I’m keeping in practice.
I’m merely staying in shape.
The pills are a mother, but better,
every color and as good as sour balls.
I’m on a diet from death.
Yes, I admit
it has gotten to be a bit of a habit —
blows eight at a time, socked in the eye,
hauled away by the pink, the orange,
the green and the white goodnights.
I’m becoming something of a chemical
mixture.
That’s it!
My supply
of tablets
has got to last for years and years.
I like them more than I like me.
Stubborn as hell, they won’t let go.
It’s a kind of marriage.
It’s a kind of war
where I plant bombs inside
of myself.
Yes
I try
to kill myself in small amounts,
an innocuous occupation.
Actually I’m hung up on it.
But remember I don’t make too much noise.
And frankly no one has to lug me out
and I don’t stand there in my winding sheet.
I’m a little buttercup in my yellow nightie
eating my eight loaves in a row
and in a certain order as in
the laying on of hands
or the black sacrament.
It’s a ceremony
but like any other sport
it’s full of rules.
It’s like a musical tennis match where
my mouth keeps catching the ball.
Then I lie on my altar
elevated by the eight chemical kisses.
What a lay me down this is
with two pink, two orange,
two green, two white goodnights.
Fee-fi-f o-f um —
Now I’m borrowed.
Now I’m numb.
Anne Sexton
Selected from Selected Poems
好睡眠越来越奢侈,多少朋友在疲惫和焦躁的恶性循环中颠颠倒倒反反复复。他们的睡眠薄如片纸,混乱的梦境像墨汁一样快速洇开、布满,退无可退,让人发皱,湿漉漉地醒来。艰难的夜色里,终于倒出那几粒小药丸。
安眠药大概是世界上被滥用最多的药物。嗜药成瘾的,甚至不止睡眠之地的赤贫者。要知道某些安眠药还具有致幻效果,小李子在《华尔街之狼》里就介绍了安眠酮的正确使用方法,只要吞咽后十五分钟不睡过去,你就能明白什么是嗨炸天。这玩意医学上叫做甲苯喹唑酮,但在民间有个迷幻得多的俗称,叫“佛得”。
借白洁如的句子,这真是一首“从前额叶飞驰而来”的诗。安妮•塞克斯顿长年和抑郁症周旋,安眠药片就是她的弹药。每天晚上扣动扳机,放倒自己,已经成为某种仪式。就像惠特曼所做的那样,在这首诗里有太多的“我”。不靠意象推进,而是对自我感受直接描摹,这大概是最硬碰硬的写法。我喜欢这种做法,因为容不得滤镜和锐化,充满大量斑痕毕现的特写镜头,无比过瘾。
无论是病理学上的失眠症患者还是疯子,对安眠药的依赖都暴露出一种严峻、棘手的对峙关系:我们和我们的身体是如何共存的?庄子就吐过槽,身体这倒霉玩意儿一直都在使用我们,而不是反过来。(《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安妮•塞克斯顿死后不久,安眠酮在许多国家被禁用,可人和自己的紧张对峙从未有过一刻松弛,还有更多的药片被制造出来,用来塞满我们的狐疑和恐惧。
这首诗的译者张逸旻是安妮•塞克斯顿在国内重要的研究者,这首从前额叶飞驰而来的诗就由她推荐的。精益求精的译者在今晚发来了修订过的新版本,与朗诵文本略有出入,但版本间的空隙提供了更多的咀嚼乐趣。
写到这里,今天的推荐并没有结束,让我们喝一口水,读一读白洁如同志从前方发来的田野调查。
荐诗 / 脱脱不花
2016/04/27
三月份陪好朋友去六院取药。她说自己有一天在卫生间断片了等反应过来看到自己拿着刀准备自杀,我几乎是逼着她寻求帮助,鼓励她服药治疗。今天她以前的安眠药失效了,医生给了她一种会致幻的安眠药,“吃完了所有东西都是圆的,我会不知道自己语言里包含的意义”。
以前每天夜里三四点的时候,都能看到她没有睡着,她是个灵巧、细腻又尖锐的存在。第一次看她吃完药的状态我几乎要哭了,“我不想吃药,我不想变得平庸呆滞”。经历过三个月不出门,怀疑所有身边的人,饮食上潜在自虐,我知道对于抑郁症的人来说,彻底接纳自己意味着放弃人生,而彻底接受药意味着承认自己控制不了自己。相信我,后者更难。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艰难的一次朗读,我发现无论是自我安慰的语气,诉苦的语气,戏剧化,都无法表现出一个人和她的药物的那种亲密而伤害的关系。
因为抑郁症最大的表现不是抱怨和低落,是极度的怀疑、麻木、冷漠。
服药一定是仪式化的,而且很可能出现两种极端的状态,我觉得一种是加入政党的状态,建立一种身份认同,向虚空里的力量寻求帮助,和自己成为敌人,从开始承认要克服自己开始,你就成了自我的叛徒。另一种是宗教式的,对于情绪而言,睡眠就是救赎,当然,第二天你还要背着昨天为了救赎而得到的伤害,你的头会僵硬,胃会翻滚,药在你的体内鞭挞你,但因此,你会如啃食最后一口生命一样珍惜你较为正常和社会化的状态。
陪她去的那天,医生给我开了百忧解,用着毋庸置疑的语气。我问医生,我很依赖我的脑子,它(我甚至不敢叫出它的名字)会影响记忆力和注意力么?
“你知道么,其实药物本身不会影响大脑;疾病,还有你们赋予药物的那些附加意义,才会”。此句与大家共勉,将药看成药本身是最难的。
荐诗 / 白洁如
2016/0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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