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老了

一个人老了，在目光和谈吐之间，
在黄瓜和茶叶之间，
像烟上升，像水下降。黑暗迫近。
在黑暗之间，白了头发，脱了牙齿。
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
像戏曲中的一个配角。一个人老了。

秋天的大幕沉重的落下！？
露水是凉的。音乐一意孤行。
他看到落伍的大雁、熄灭的火、
庸才、静止的机器、未完成的画像，
当青年恋人们走远，一个人老了，
飞鸟转移了视线。

他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
但是机会在减少，像沙子
滑下宽大的指缝，而门在闭合。
一个青年活在他身体之中；
他说话是灵魂附体，
他抓住的行人是稻草。

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
唯有老年人能看出这其中的摧毁。
一个人老了，徘徊于
昔日的大街。偶尔停步，
便有落叶飘来，要将他遮盖。

更多的声音挤进耳朵，
像他整个身躯将挤进一只小木盒；
那是一系列游戏的结束：
藏起成功，藏起失败。
在房梁上，在树洞里，他已藏好
张张纸条，写满爱情和痛苦。

要他收获已不可能
要他脱身已不可能

一个人老了，重返童年时光
然后像动物一样死亡。他的骨头
已足够坚硬，撑得起历史
让后人把不属于他的箴言刻上。

作者 / 西川
有时候，我们有一些朦胧的知觉，心中一动，但是再想下去，就卡住了。这首诗写于一九九一年四月，28岁的诗人在一个莺飞草长的春天谈论衰老，和死亡。正是我卡住的那部分——

老，是一个稳定而剧烈的过程，“像烟上升，像水下降”。时间的残酷性取决于我们站在时间的哪一头。

二十八岁，遥望即将发生的岁月，“有人造屋，有人绣花，有人下赌。/ 生命的大风吹出世界的精神”，就算是因为可以预见的辛苦亦步亦趋，也因被灌了一碗又一碗“tomorrow is another day”而踌躇满志。

但假如我们是站在岁月的尾巴回望。过尽千帆，未来得及仔细回味，就已经被新的时间冲荡流逝——像“旧时代的一段逸闻”、“戏曲中的一个配角”、“静止的机器”和“未完成的画像”。我们张口结舌，却只能抓住时间的“稻草”。我们“有了足够的经验评判善恶”，但“机会在减少”。无法挽回的事物总是充斥时间的行进之中，一如电影的进度条临近末端，小说翻到最后几页。人只能在岁月已经做过的事情上增补、回味，却无法从头再来。

艾略特说，“世界即是如此结束——不是砰的一声消失，而是悄悄耳语一般地淡去。”我们只要曾拥有过时间，就必然留有遗憾。

荐诗 / 萌萌酱
2017/06/20

题图 / Pina Bausc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