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Quint Buchholz

十二月廿八晚

每次珍重道再见
昨晚，我悄悄遁去
待你察觉我已走了
起一瞬永别之感
你会猜知我在后悔
你猜知了
我的后悔便终止
又无悔地向你行来

不成文的肌肤之亲
太可能毁掉
你金字塔内的我
近月以还，憬明，迷茫
骤浓骤淡的悲喜交替
废园中枇杷花药性的甜香
严静，夕阳之美
以及我爱你

明知站在深渊边
一旦你摈我，弃我
也是福了的
不能爱，能思念
人被思念时
知或不知
已在思念者的怀里
自踵至顶的你呵

安息日，小径独步
枯枝刺满蓝空
树下一滩一滩残雪
滋润的寒风拂面
真愿永生走下去
什么也没有
就只我爱你
伤翅而缓缓翔行

作者 / 木心
选自 / 《五岛晚邮》

《十二月廿八晚》来自木心先生的组诗《五岛晚邮》。这个名字初初听起来，有种幽暗的浪漫。木心曾旅居于纽约曼哈顿区，那么“五岛晚邮”，姑且可以解读为来往于纽约五大区之间的情意吧。

读木心不多，《文学回忆录》没读完，诗作也读得少。《五岛晚邮》是一眼就在此间停留的意境。就从语言上来说，诗人擅用的字词就与诗人的人生经历一样，一个饱经风霜的旅行人，将生活的刺、命运的冰雹苦雨，吞下去，再化成带点余温和苦涩的茶水，反哺众生。所以诗作、散文中，很少看到比较激烈的措辞。

这首诗像是一段不能触及，又无法终止的爱恋。

冬夜里的告别显得尤为刺痛、冰冷，决绝地与恋人告别，下一秒便后悔了，这后悔让“我”感到羞耻。而这羞耻的“悔意”被你察觉被你看见，似乎也被原谅了，告别的约定同时也被撕毁，不奏效。你看，在这爱里，“我”是多么优柔寡断啊。

“爱而不得”里，处处都是矛盾。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茫，骤浓骤淡的悲喜交替，清醒时觉得这“爱”是深渊，但转瞬又沉浸在这深渊里。诗人甚至可以退到无路可退处，自我安慰地说：人被思念时，知或者不知，都已在思念者的怀里。唉，面对真心深爱之人，实在是无可奈何。

安息日，小径独步，“枯枝刺满蓝空”，这是整首诗里，唯一比较激烈的词。刚下过雪的冬日，湛蓝的天空，正如我干净的，如伤翅般的心。什么也没有，只剩我爱你。

饱经沧桑，仍尽量保持优雅和体面，永远不激烈，缓缓而行。木心先生说到底，是个中国书生。

荐诗 / 李可以
2020/01/22

第2510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