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东山魁夷
杜甫诗三首
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作者 / [唐] 杜甫
最近,BBC发布了纪录片《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而这位诗人的一生,终究是难说尽的。
中国传统文化源远流长,诗歌正是其中最耀眼的一条溪流。中国有最古老的诗歌传承,要早于西方的荷马史诗。杜甫,正是中国最伟大(greatest)的诗人。
杜甫出生在苦难的年代,拥有了自己独特的风格。与但丁、莎士比亚一样,杜甫创造了伟大诗歌的标准。本纪录片将沿着杜甫的足迹,进行一场探索之旅。
一旦抛出伟大(greatest)这顶桂冠,便一定会有李白、杜甫之争,就像本片称唐朝为最伟大的王朝,又何尝没有争议呢?此处的伟大,更偏重于博大、厚重、宗师感、历史感,就像长城(great wall),它的气质既不是“长”,也不是“城”,而是“伟大”(great)。
杜甫出生时,唐朝已经建立百年,富有而强大。首都长安依靠着丝绸之路,将中东、印度、伊朗的人口、货物、智慧,汇聚在一起,成为一个丰富多元的语言文化中心。杜甫的人生便交融在长安的传奇与唐王朝的命运之中。
杜甫出生一年以后,唐玄宗迎来了他的王位。唐王朝的繁华也即将迎来它的顶峰,这亦是诗歌的伟大时代。中国民族注重历史,杜甫的诗歌即是诗史,又是个人生活史、精神史。
杜甫出生,唐玄宗即位,本来是同一年(712年),不过,玄宗此时尚无实权,第二年(713年)才通过“先天政变”而皇权在握,改年号为开元,迎来了四十余年的盛世。本片暗示杜甫前半生与开元天宝的时代同步,而不是与玄宗的皇权同步,是个很棒的着眼点。唯有如此才是历史。
此外,杜甫一生由中原入蜀,亦暗合唐王朝之脉络;唐朝为集大成者之王朝,亦符合杜甫之诗学气质。
杜甫从小和姑母一起生活。当他年幼的时候,此处流传瘟疫,一个女巫告诉姑母:只有房屋东南角是能保住儿童性命的福地,且两个孩子只能存活其一。姑母便将自己的儿子抱走,将杜甫放置福地,后来姑姑的儿子死了,杜甫活了下来。
这个故事的出处是《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志》,是杜甫为姑母写的墓志铭。主持人称杜甫因此而感到自己是“天选之人”,其实,这个结果是杜甫知恩图报的性格所决定的。
古人作铭文向来多有美化,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不免值得怀疑。尽管身为当事人之一,但杜甫彼时毕竟年幼懵懂,哪里知道女巫和姑母的对话呢?这个故事必是其他人后来讲给他听的,而杜甫愿意采信并铭记于心,足见其仁厚。
我国神童向来非少,杜甫七龄九龄之事迹,亦不足为奇。“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是诗眼,显得少年老成,与众不同,出类拔萃,再看周围之人物、事情,便觉幼稚难言,不过都是茫茫俗物而已,直至老年,杜甫依然发出“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的感慨,足见其脱俗超群……可惜此处仅仅译为“I associated only with wise old grey heads”,味道不足。
杜甫五岁(可抒注:此处有误,应为六岁),观看公孙大娘舞剑,为之倾倒。此场景亦成为杜甫艺术启蒙。
此诗本来写于夔州,杜甫暮年之时。全诗由繁荣、强盛,写到动荡、破败,既写出了杜甫的命运,也隐射了唐王朝的命运。此处仅取前几句,正是“开元全盛日”的写照。
杜甫青年时,家庭有足够的钱支持他去游历,中国彼时正在繁荣的顶峰,世上从未有过如此兴盛的文明。杜甫遍访英杰,也特意访问孔子之乡——曲阜,感受儒家文化、政治传统,然后奔赴长安图谋仕进。
世传的杜诗便是由这个时期开始,除了《龙门》以外,亦有无数佳作,如“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等等。其中,“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两句颇有格局,可以为代表。
杜甫渴望步入仕途,有所成就,便来到长安——人类文明的典范之城。他胸有成竹地参加科举,却落第了。为什么杜甫会科举失败呢?片中认为可能有两种原因:第一,杜甫被政治风波所波及;第二,杜甫写诗的才能与写文章的才能并不相符。
两说均不可取,杜甫落第只是实力与运气不足,不必另找其它原因。
首先,所谓政治风波,指李林甫把持朝政,不许朝廷进贤,而这只是后世的猜测,没有任何根据。在杜甫谋求仕进前后,即有祖咏、储光羲、崔国辅、綦毋潜、王昌龄、常建、颜真卿、李颀、岑参、钱起、张继、皇甫曾、皇甫冉等诗人进士及第(见拙作《唐朝诗人科举成绩全记录》),李林甫与杜甫素无交集,为何会单单为难他呢?足见此说荒谬。
其次,彼时科举诗、赋并重,譬如天宝十载考题为《湘灵鼓瑟诗》与《豹舄赋》,诗人钱起便以“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名噪一时,且进士及第,杜甫若有如此诗作,何愁不能折桂?况且杜甫赋文亦佳,同年便以《三大礼赋》进献玄宗,由此获得官职,成为一时美谈,何来文章不佳一说?科举总是一时之事,即便文采斐然如杜甫,恐怕也不能篇篇精彩、时时佳作,偶然文运不谐,落榜不第,实在正常不过。
本诗怨气颇重,开篇便是“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之惊人语,中间又有“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由此略可见杜甫性格之耿介、褊躁。本诗名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是杜甫一生之目标,后来又多有提及,如“死为星辰终不灭,致君尧舜焉肯朽”、“致君尧舜付公等,早据要路思捐躯”等。
杜甫希望用科举取得财富和地位,此时希望破灭,不免徘徊终日,并痛恨自己。
虽然李白尚未出现,但此处解说的内容其实来自《赠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及《赠李白》:“二年客东都,所历厌机巧。野人对膻腥,蔬食常不饱。”诗中亦表示要和李白相约“梁宋游”、“拾瑶草”,引出下文。
关于齐鲁之游,杜甫有诗“清霜大泽冻,禽兽有余哀”,李白有诗“鹰豪鲁草白,狐兔多肥鲜”,足见人生趣味之迥异。
李白杜甫之交往,堪称诗坛极盛之事,然而,两人之友情其实大有罅隙,由此诗便可见一斑。
李白深爱建安风骨,如三曹七子;杜甫看重六朝字词雕琢,如阴铿何逊。两人趣味差异甚大。何况,李白此时名扬天下,有谪仙人之称,杜甫初出茅庐,才欲大显身手,而杜甫却以“往往似阴铿”来评价李诗,以同辈自居,未免托大,李白何以心服?则李白对待杜甫之态度可知,种种转变极可能因此而起。
注1:杜甫很看重阴铿、何逊,自称“颇学阴何苦用心”。试举一例:何逊诗“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杜甫诗“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完全脱胎于此。
注2:李白自视甚高,有“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之言,显得当仁不让。而且,李白偏爱建安,不太喜欢六朝字词,不仅大力推崇“蓬莱文章建安骨”,而且表示“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
注3:杜甫为李白写诗十余首,李白仅在交往初期为杜甫写诗两首(《戏赠杜甫》为伪作,不采),之后再无提及。
李白是杜甫的老师,对杜甫有所启发,如叙事艺术细节。两人分别后,再也未见。中国两位最伟大的诗人相遇相识,就像一个奇迹,他们各有独特的气质,就像希腊神话中的酒神和日神。李白热衷于天人合一的境界,杜甫更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联结,以及践行儒家思想。
酒神即情感,如李白“狐兔多肥鲜”、“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日神即理性,如杜甫“禽兽有余哀”、“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
李白亦热衷于建功立业、报效国家,干谒之事与杜甫相当。亦有诗:“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春。希圣如有立,绝笔于获麟。”所用正是孔子典故。李杜二人气质迥异,有酒神日神之分别,但若将儒家思想大半归于杜甫,则未免偏颇。
杜甫继续谋求职位,通过朋友,将其作品呈与御览,终于谋得职位,并以其微薄的俸禄结婚成家。
天宝十载,杜甫上书《三大礼赋》,获得玄宗认可,授予京兆府兵曹参军一职,从八品。
唐代入仕方式种类繁多,仅就当年可查之记录而言,钱起以进士科,贾至以明经科,归崇敬以博通坟典科,颜允臧以才可宰百里科,不一而足。杜甫以献赋而进,并非超常之事。
况且,在玄宗朝,进士科亦非最佳途径,如杜甫好友岑参,于天宝三载中进士,守选三年之后,获授率府兵曹参军,不过与杜甫职位相当而已。
故此,李白杜甫等人并未将进士视作唯一之重要出路。此亦侧面说明:杜甫科举不中实属正常,亦有尚作它谋、未发全力之原因。
步入仕途之后,杜甫很快对现状感到失望了,他百般努力,却很难适应,因为他太诚实,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折腰,他想要成为股肱之臣,最终却孤立无援。唐玄宗曾经是明君的典范,而此时年过花甲,倦于治国,完全沉溺于杨贵妃之媚,提拔杨氏家族,滋生种种腐败,而杜甫越来越看清权力的本质。一旦权力落入坏人之手,整座大厦便会倒塌,历朝历代无不如此。
将杜甫仕途失败归结为诚实的品格,不甚允当。有诗才未必有政才,未必有机遇。
譬如高适,以戆直闻名,家世贫寒,出身微贱,天宝八载仅以有道科入仕,且年已四十六岁,三年后,更因不满而辞官,后投奔哥舒翰,最终至渤海县侯。高适为官仅比杜甫早两年,年龄却大了八岁,起点仅为封丘县尉而已,低无可低,然而最终封侯,这一切岂是凭借写诗可以得到的?
杜甫与三位朋友同登慈恩寺塔(今大雁塔),眼中满是荒凉景象。预示着唐王朝陷入危机。
此处数据有误,登塔有杜甫、高适、薛据、岑参、储光羲五人,其中唯有薛据诗已不传。岑参诗“塔势如涌出,孤高耸天宫”、“秋色从西来,苍然满关中”雄劲清丽,亦好。
赋税、边兵、水患……接踵而至,社会矛盾益加凸显,唐王朝风雨飘摇。杜甫的儒家报国之梦逐渐破碎,他赶往奉先县,此时天气寒冷,路途艰难,所路过的骊山宫殿却传来阵阵享乐的欢声,一边是苦难,一边却是贪得无厌的享受……杜甫终于赶回家中,最担心的事却发生了:最小的孩子已经死亡。
天宝十四年(755年),杜甫四十四岁,先获授河西尉,不就,改右卫率府胄曹参军。到奉先探望家人,丧幼子。安禄山反。
此诗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家喻户晓,杜甫亦有其它诗句如“高马达官厌酒肉,此辈杼轴茅茨空”,表达上便要差些。
然而,结尾处亦有诗句“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在诗艺上并不出色,故而并不为人所熟知。本片将其意译为“我已如此苦难,百姓更当如何?”(And I am one of the privileged. If my life is so bitter, then how much worse is the life of the common people?)是很好的处理,使杜甫的形象更加饱满。
安史之乱,王朝分崩离析,无尽的征兵和徭役,普通人的生活变得穷困不堪。这场持续八年的战争,给国家带来了巨大的破坏。此时,杜甫以诗记录了这段难忘的历史。随着战事的进行,杜甫带着家人北上避难。
安史之乱是杜甫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诗作的分水岭,此时杜甫完成了许多出色的作品。犹如莎士比亚说的那样:一个贫苦之人最了解一切。杜甫由贵族、儒人的身份,变成了患难中挣扎的普通老百,他的诗歌风格变得更加沉重、更加现实。
杜甫移家北上奔赴鄜州羌村,距长安数百里,中途路过彭衙,遇故人孙宰,收留数日,杜甫感激非常,称他“高义薄层云”,并“誓将与夫子,永结为弟昆”。
以安史之乱作为杜诗分水岭,不甚严谨。玄宗为帝,边关不靖,吐蕃、南诏屡有战乱,至玄宗晚年,用兵颇多,国势已有败象,然后才有安史之乱。在此以前,杜甫已有若干痛切民生之作,如《兵车行》:“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岁百草。”
756年,长安陷落,朝廷南逃,肃宗在灵武即位,杜甫便启程去投奔,却被叛军俘获,解送长安,他此时写出了一首著名的诗《月夜》。经历了种种苦难,杜甫成了伟大的诗人。在此时期,杜甫亦写下名诗《春望》。
国破山河在,在亦无望;城春草木深,深不见人。尤其后一句,一个“深”字,表面上是春之旺盛,实际却是人烟凋敝,深有“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之意。海子诗“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心境之绝望与此仿佛。
细节的微妙,本就十分难译。片中将其意译为“在城市的春天,杂草到处生长”(In the city in spring, grass and weeds grow everywhere),似乎不够“深”,宇文所安先生此处译为“deep with plants and trees”,更为贴切。
另外,“家书抵万金”这一句并无精妙之处,直译为“A letter from home would be worth 10000 in gold”反倒略显轻浮。若是选择“反畏消息来”、“书到汝为人”、“夜深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这类的诗句,能以共同的情感动人,译成外文便会更有味道。
杜甫从叛军处逃脱,终于与家人团聚。759年冬天,因饥饿移居秦州,后来南下四川,到达成都。
杜甫逃离叛军后,到凤翔投奔肃宗,获授左拾遗,后回京师,曾与贾至、王维、岑参唱和,一时传为佳话。然而,好景不长,关辅饥馑,生计艰难,杜甫弃官而去,后赴秦州(今甘肃天水)。此时安禄山已死,史思明作乱,杜甫写《三吏》、《三别》。
至秦州,难以定居,又赴同谷(今甘肃康县),贫困至极,居不逾月,再赴成都。此次路程极其艰险难忘,杜甫写下数十首长诗,其中有“常恐死道路,永为高人嗤”之深叹。本段行程可以详细刻画,可惜本片一带而过。
又,李白恰有诗“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与此句相匹。李白不甘向鼠辈低头,杜甫则常恐自己成就不足,李白指点江山,杜甫常思己过,二人之性格迥异可见一斑。
杜甫到了成都以后,心情愉快,建起了一座草堂,自此,这便成为历代缅怀杜甫之处(镜头:小女孩朗诵《春夜喜雨》)。现在的年轻人也开始喜欢杜甫了,大家还认为:杜甫诗歌壮美,其爱国精神值得后人学习,他的诗作写出了很多普通人的感受,尤其是穷苦之人。
杜甫至成都,受剑南节度使严武照顾,境况转好,生活颇为平稳,亦多有暖调之作,如“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等,“为人性癖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亦是此时宣言。
宋朝人评价杜甫“当流离颠沛之际,一饭未尝忘君”,而宇文所安先生并不认同,他认为杜甫显然是“心系一饭,此时忘君”,杜甫对食物总是十分珍惜,之前从没有诗人写出如此多关于食物的诗歌,而杜甫对食物的这种特别珍爱,却很少被提及。在成都,杜甫变成了农民诗人,每日与自然亲密接触,从中寻找诗意,但同时,他又表示将继续追逐此心。以西方的视角来理解,这是一种对于失去理想的悲伤。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曾说过:“对于理想或文明,人们可能会像对亲人一样悲痛。”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菜蔬是养命之物,亦是生活艺术,不单杜甫,恐怕许多诗人都怀有对食物的感激之心。王维有诗“香饭青菰米,嘉蔬绿笋茎。”白居易亦有诗“净淘红粒罯香饭,薄切紫鳞烹水葵。”
杜甫常以采药自给,又历经缺衣少食之贫困,诗中多有食物不足为奇,一如白居易写粥,李白写酒,高适写风沙,王维写山水。这段时日,杜甫多有惫懒消沉之语,然而亦有壮言,“但令心事在,未肯鬓毛衰。”
762年春,苦难仍然继续,肃宗驾崩,吐蕃发动战争。杜甫沿着长江再度搬家,此时他病情恶化,“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见三秦”,然而,而他再也没有看到长安的机会了。
长江是交流和贸易的主干道,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顺流而下几百公里到达夔州,一个壮美而广阔的新世界,“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他在此处定居。此时,他已经放弃了成为股肱之臣的梦想。
夔州时期,战乱频仍,杜甫虽然避难于此,老病缠身,却也意气风发,写出许多佳作,其中最有名的是诸将五首、秋兴八首、咏怀古迹五首,达到了七律组诗的最高成就。
“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这就像另一个流亡者但丁所言:“没人能夺走我们的命运,这是天赐的礼物。”而杜甫所收到的“礼物”便是创造和想象的自由。
杜甫使现实的困境激化为语言的突破和爆发,不断领悟人、时间、宇宙的关系。杜甫此时与精神导师李白走得更近,他们都热爱自然,而且,杜甫已经认识到人类在自然和时间面前的渺小。杜甫在三峡的创作影响深远,在西方影响了平克·弗洛伊德这样的艺术家。后人再难企及。
杜甫的时间空间意识早已有所展现,年轻时即有“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这样广阔的视野,不过,在入蜀以后,其感悟确实更多、更深,如“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乾坤万里眼,时序百年心”、“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等。
杜甫在此时期亦写下千古名句:“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极像是“三峡星河影动摇”的另一个视角,不过,却更具有静态的永恒之美,显得极为大气。
李白有诗:“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无论结构还是字词,都与此句很接近,却写得气势涌动,毫无拘束,呈现出动态之美。
李白此诗亦写于三峡,写在他少年出蜀之时,不免意气风发;杜甫此诗写于老年入蜀,再于蜀地盘桓之时,已入壮阔之境。两相对比,种种契合,冥冥中似乎有所注定。
杜甫在夔州居住了两年,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段稳定的时光,而此时,他意外地遇到了公孙大娘的弟子。公孙大娘的弟子使其艺术得以流传,而杜甫自己呢?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
此时杜甫五十六岁,困顿老病,左耳已经聋了,忽然遇到公孙大娘弟子舞剑,便勾起童年回忆。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杜甫的前半生,是开元天宝的繁荣,也是唐玄宗的励精图治。“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杜甫的后半生,是安史之乱带来的动荡,也是肃宗、代宗在风雨飘摇之中的努力维系。这便是个人与时代的结合、振荡。
全诗最感慨是最后两句:“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舞蹈结束了,回忆因此而终止,被迫回到现实之中。儿时射日惊雷的气势,此时茫然无措的处境,巨大的落差,使杜甫不知去向何处,即使双脚走出了茧子,眼前也只有荒山与哀愁。这一幕极其令人心伤。
公元768年春,杜甫将住所赠予邻居,继续启程,原因无从得知。他和妻子沿江行走,孩子、仆从和船夫随行,次年,顺江而下,穿过洞庭湖,来到潭州(现湖南长沙),这是当时的避风港。他在此遇到很多朋友,度过一个恢复元气的冬天。
然而,在五月,当地出现了杀官事件,城市陷入一片混乱,杜甫全家只好返回小舟上居住。此时,他已经没有立足之所,南方亦为暴动所席卷,他试图举家投奔上游的亲人。
杜甫768年离开夔州,至江陵,居数月,秋末移居公安数月,再移至衡州(今湖南衡阳),投奔刺史韦之晋,然而,韦之晋忽然调任潭州刺史,杜甫便又奔潭州(长沙),而韦之晋忽然病卒。总之,一路颠沛难安。
杀官事件指臧玠在潭州叛乱,杀害观察使崔瓘之事。杜甫因此逃离潭州,投奔衡州刺史杨济。不久,澧州、道州、衡州联合讨伐臧玠,一片混战,杜甫只得离开,打算投奔郴州舅父崔伟。
暴雨瓢泼阻住去路,由于哮喘和糖尿病的长期侵虐,杜甫病倒了,770年冬天,他最后一首诗写于小舟上的病榻,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的绝笔就是一篇告别辞。
朗诵《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节选)
770年,杜甫辞世,原因不明,他离世时尚不满60岁,不过,已经也算是当时的高龄了,他的子嗣期望将他带回洛阳附近的宗祠,但由于战争,不得不中止,于是,便定居并守护于此。他们整理了杜甫的诗作,十年后诗集出版,反响热烈。在两个世纪以后,他的诗圣之名得到了广泛认同。
最后这首译诗,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来做最终的总结,很恰当,而第一句“Poetry was my family’s business”其实来自另外一首诗,《宗武生日》:“诗是吾家事”。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杜甫亦多有所学,故而有此志气,并在儿子宗武生日之际,郑重告之。本片将此句挪至此处,甚为允当,足见用心。
杜甫的诗集出版,指润州刺史樊晃在780年前后编纂的《杜工部小集》,其序言称,杜诗“文集六十卷, 行于江汉之南”,“属时方用武,斯文将坠,故不为东人之所知”,而樊晃此时仅仅采集二百九十篇,仅占一成,且“冀求其正集”,可见当时杜诗流传不广。
虽然中唐以后有韩愈等人对杜甫大加揄扬,然而,遍查各种唐诗选集,杜诗在唐代传颂有限,仅有五代韦庄《又玄集》选录,且多为冷僻之作,可见杜甫声名之窘迫。直至北宋江西诗派崛起,仅奉杜甫一人为诗祖,杜诗方才获得广泛认同,这时已经是纪录片中所说的“两个世纪以后”了。
确实,杜甫做到了“文章千古事”,他的诗歌已经铸成经典,甚至已经铸成了一种独特的闪耀千古的精神,而同时,杜甫也更多地默默体会着“得失寸心知”的寂寞。
选择了《望岳》、《登高》、《江南逢李龟年》这三首诗,分别对应他的青年、中年、暮年时期,来试图概括杜甫的一生。
然而,当我们赞叹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壮志,是否也能真正体会到他“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的视野和胸襟?当我们折服于杜甫“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的气势,是否也能感受他“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的厄困?当我们恍惚于杜甫“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的平静,是否也能共鸣他“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的哀愁?
所以我更愿意用杜甫另一联诗句来形容他:“百年歌自苦,未见有知音。”
荐诗 / 陈可抒
2020/04/24
第2603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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