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入人类的栖居之梦

7.31

题图 / Leonid Tishkov

 

雪山短歌·春眠

夜里,今年的新雪化成山泉,叩打木门。
噼里啪啦,比白天牛马的喧哗
更让人昏聩。我做了个梦
梦见破烂的木门就是我自己
被透明的积雪和新月来回敲打。

作者 / 马骅

​《雪山短歌》是马骅在明永村创作的一组作品,由近四十首五行诗组成,尚未写完便成绝唱。和张枣拈自故纸堆的“南山”不同,“雪山”确实存在,指梅里雪山。其主峰卡瓦格博是藏人极为尊崇的神山圣峰,高度虽然只有六千多米,却是人类迄今未征服的几座处女峰之一,这座山峰正对着马骅任教的小学。短歌是日本的一种抒情诗体,每首短歌均为五行共三十一个音,马骅借用了这一诗体的名称和五行的形式。

正如《春眠》中“透明的积雪和新月”,马骅的诗歌抱负之一是写出一种“超越朦胧”的水晶之诗,他大概希望诗歌能像高僧大德一般,有一颗平常心,深闳内美,又清澈见底,绝不危言耸听。现代诗常常被认为是“一派胡言”,有了燕卜荪对诗歌语言的含混特性的研究成果,现代诗人更是有恃无恐地去炮制让读者一头雾水的诗篇,把诗歌变成一个纯粹的,有时作者也不自知藏在何处的捉迷藏游戏,一种不说之说的艺术。

当代中文诗歌始自朦胧诗,于是乎朦胧成了挥之不去的命符,即便扬言“pass北岛”的后朦胧诗人,也都是在朦胧晦涩的风潮中变本加厉(确有反其道而行之的诗人,但他们的写作往往白话有余,诗性不足)。就像含混并非诗歌语言的绝对真理一样,意象也不是诗意之门的万能钥匙。意象可能是“瞬间呈现的理智与感性的复杂经验”,也可能是“欲望的背面”。法国诗人菲利普·雅各泰就曾批评容纳了太多主体欲望的诗歌意象将巴洛克式的关系任意地建立在事物之间,构成了一种遮蔽。在这个意义上,马骅的《雪山短歌》提供了一种朝向具体事物而非为了朦胧的诗学向度,他用卓绝、朴素的体验激发语言的活力,努力指明事物,和感性世界重建一种明澈的关系。

《春眠》是《雪山短歌》的第一首,自艾自怨的情绪将在后面的篇章中逐渐消除。马骅用“昏聩”形容自己初来乍到的不适应,在“透明”的山泉、积雪、新月的映衬下,他把自己反省成“破烂的木门”。请注意“敲打”一词,它还有一个引申义:提醒与批评教育。马骅去了崇信佛教的藏区,“敲打”因此多少流露出醍醐灌顶、当头棒喝的意味。

这首诗清楚地表明,马骅远道而来的目的,不是为了“会当凌绝顶”的征服或寻幽探胜的猎奇,而是为了领受“雪山”的点化、提升和净化,从而打开自己窄小的门户。美国批评家查尔斯·阿尔提里认为现代诗存在两种范式:象征范式与内在范式。象征范式是柯勒律治强调主观性开创的范式,柯勒律治认为客观世界的秩序在人的主观意识强化之前是混作一团的;而内在范式是华兹华斯强调客观(自然)的内在意义和价值的倾向,华兹华斯认为世界是有秩序和意义的,因此是内在的,它只需要人们去发现和体验。很显然马骅的写作属于内在范式。威廉·狄尔泰曾经说过:“诗的问题就是生命(生活)的问题,就是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超越的问题。”马骅追寻的正是这种知行合一、生活世界与艺术世界合一的超越性体验。

《春眠》唤起了我们对宇宙性家宅的乡愁。所谓宇宙性家宅的乡愁,指的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在茫茫宇宙中何以家为,用海德格尔的话说,那是一种“把世界蕴涵到更原初地适于栖居之乡的乡愁”。被这种乡愁苦苦萦绕的诗人,就是一个终极意义上的抒情诗人。马骅支教的中甸地区在2002年更名为“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又是佛国净土之名“香巴拉”(持乐世界)的衍生,它们均可视为宇宙性家宅的藏语名称。山泉、牛马、积雪、新月,宇宙性家宅的乡愁就是这些永恒风物的布道,这些充分敞开其自然性的风物,玄妙而活泼泼地散发着古老时间的诗意,置身其中我们几乎可以和我们的祖先相遇。而那“木门”后面必然是一个线条粗犷的小屋,诗人没有描写它,我们反而更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正是它把“我”庇护进梦中。或者说,诗人更愿意用一个有积雪和新月的“梦”来暗示它那诗意栖居的本质。而这首小诗不也是这样一个“梦”吗?它邀我们栖入人类的栖居之梦,宛如“春眠”。

荐诗 / 秦晓宇
2020/07/31

 

第2701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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