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Holly Warburton

脸

​傍晚在集市广场我看到不认识的
诸多面孔。我贪婪地看着
人们的脸：每个都不一样，
每个都说着什么，被说服过，
笑过，容忍过。

我以为城市并非建立在房屋、
广场、林荫大道、公园、宽阔的街道上，
而是在这些脸上，它们像灯一样闪亮，
像电焊工的焊灯，在夜里
用一簇簇火花，修补着钢铁。

作者 / [波兰] 亚当·扎加耶夫斯基
翻译 / 李以亮
选自 /《无形之手》，一页·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Faces

Evening on the market square I saw shining faces
of people I didn’t know.  I looked greedily
at people’s faces: each was different,
each said something, persuaded
laughed, endured.

I thought that the city is built not of houses,
squares, boulevards, parks, wide streets,
but of faces gleaming like lamps,
like the torches of welders, who mend
steel in clouds of sparks at night.

Adam Zagajewski

我在抖音上关注了一位up主，他是打磨工，一天下来脸上沾满黑屑粉尘，视频里他总是灰头土脸，咧着嘴大大地笑，能看见面罩勒出的深痕。

我真喜欢看他笑着唠家常，他想天天都挣三百块钱，想带养育他长大的姑父、姑姑去旅游。买到五块钱两件的衣服，或者发了工资犒劳自己一箱牛奶，他就很开心。他的笑脸让我相信他一定是特别好的人。

我还想起宋小女的脸。二十七年的苦熬后，她不再是明眸善睐的少女，但当她认真地说“他还欠我一个抱”，脸上羞涩又坦荡，你就知道，时间并不摧毁一切。

每个人的脸都不一样，即使同一个人，也可能有好几张脸。里尔克说，有些人常年戴着一张脸，而另一些人一张接一张地换脸，直到露出底下的“非脸”。

人真的会没有脸吗？会的。换脸或许是逐层堆起假笑，却也是渐渐丧失笑的过程。如果一个人的脸磨损得失去光亮，他就没有了笑，脸变成随时脱落的面具。

里尔克在《布里格手记》里描述过一个场景：主人公在街角看见一个女人，脸埋在双手中。脚步声让女人猛地直起身子，那速度快到她的脸留在了掌上，而更让人无比恐惧的，是那个“赤裸、受伤、没有脸的脑袋”。

人不过就是命运吐出来的皮壳，被命运的唾液沾湿，遗弃在房屋的墙边、街道上、路灯下。可正是这些人建造了城市，整个世界都在人的笑脸上。庞德曾在地铁站看着人群，看着那些被伤害过、被说服过、容忍过的脸，仍旧明亮、美丽，像水一样，像火一样。于是他写了那首著名的诗：

 “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
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

诗歌就是人脸，反过来说，人脸就是诗歌。感受它，而不是猜测它。这是扎加耶夫斯基给出的解释：“你可以将人脸进行描摹、度量和分类，但它同时也能唤起同情。对此你可以加以留意或刻意忽略，但无论如何你无法度量它的深度。”

荐诗 / 陈斯文
2020/08/18

第2719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