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Albarran Cabrera

孤独者

如同一个陌生海洋上的远游者，
我置身于永恒的本乡人中间；
丰盈的日子立在他们桌上，
对我而言这远方却满是人像。

我的面容里伸进来一个世界，
它多么荒凉无人好像一个月亮，
可他们并不让任何感情孤单无依，
他们所有的话语都有人寄居。

我从远方携来的那些物件，
放在他们的器物旁显得古怪稀罕：
它们在伟大的故土上都是野兽，
在这里却因羞愧屏住了呼吸。

作者 / [奥地利]里尔克
翻译 / 肖蕊

Der Einsame

Wie einer, der auf fremden Meeren fuhr,
so bin ich bei den ewig Einheimischen;
die vollen Tage stehn auf ihren Tischen,
mir aber ist die Ferne voll Figur.

In mein Gesicht reicht eine Welt herein,
die vielleicht unbewohnt ist wie ein Mond,
sie aber lassen kein Gefühl allein,
und alle ihre Worte sind bewohnt.

Die Dinge, die ich weither mit mir nahm,
sehn selten aus, gehalten an das Ihre -:
in ihrer großen Heimat sind sie Tiere,
hier halten sie den Atem an vor Scham.

Rainer Maria Rilke

知乎里有人问：为什么在KTV里越是喧闹越觉得孤独？有人匿名回答说：不是因为KTV，而是你本来就孤独。

如果有人问：为什么在家乡人的中间也觉得孤独？那么里尔克这首诗就是很好的回答了：不是因为家乡人，而是你本来就孤独。

里尔克作为“孤独”一词的大师级代言人，实在写过太多的“孤独”，我想甚至每个有关“孤独”的提问，都能找到一首他的诗来作答，比如：

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秋日》

不：我的心将变成一座高塔，……那里别无它物，只有痛苦与无言……《孤独者》

这时孤寂如同江河，铺盖大地……《孤寂》

我挣脱自身，独自置身于伟大的风暴中……《预感》

最近，我的孩子刚满百日，他软绵绵像个小虫子，不会言语，不能行动，唯有依靠的是家里的大人。他的眼神纯真无邪，可大人们的世界在关注的，却是近日几乎没消停的大连宝马撞人案、南京新街口碾人刺人案、安庆步行街连续刺人案、复旦老师割喉案……

我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对于他这个新来者是一个多么巨大的挑战！你怎么能一面要信靠他人，一面又要小心翼翼提防他人呢？

《圣经》里，在讲述完上帝创世、亚当夏娃原罪及被逐出伊甸园之后，紧接而来的是一个惨痛的故事：两个兄弟之间起了争端，“该隐起来打他的兄弟亚伯，把他杀了。”在这几个故事的序列里，人的互相依靠还未怎么提及，人的互相残害就存在了。

我以为，这大概是孤独者开始思索“孤独”的原始动因。

这首诗里，里尔克对于“孤独”的执着探索，在“本乡人”的对映之下，便显得尤为鲜明。他没有把“孤独”放在一个没人的场景来讲述，恰恰是放在了很多人、熟人、本乡人的中间来讲述。

就像男人在女人身边才意识到自己是男人，而女人在男人身边才意识到自己是女人。在熟悉的本乡人身边，我们才有机会意识到自己对于周遭的陌生和距离。也恰恰是在本乡人身边，我们从“远方”所创造、发掘、带出来的一切事物，都与现存的秩序格格不入，“放在他们的器物旁显得古怪稀罕”，而这些事物不仅仅“因羞愧屏住了呼吸”，还因为恐惧。

写到这里，我只想再用里尔克的一句诗来结束：

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但孤独得还不够……

荐诗 / 照朗

第3011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