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们有了一种勇气,对尘世的不满可以转化为对尘世的信心

WechatIMG2538

题图 / Shinkiru

情歌

把屋子打扫干净
挂上簇新的帘子
在窗户边
穿上一套新装
来和我在一起
榆树正撒下
它的小粒子
香喷喷地
从白色的天空

谁会说起我们
在未来的日子
让他说
曾有一阵清香
飘下黑黝黝的树枝

作者 /  [美国]威廉·卡洛斯·威廉斯
翻译 / 骆一禾
选自 / 《骆一禾情书》,东方出版中心,2019年

 

LOVE SONG

Sweep the house clean,
hang fresh curtains
in the windows
put on a new dress
and come with me!
The elm is scattering
its little loaves
of sweet smells
from a white sky!

Who shall hear of us
in the time to come?
Let him say there was
a burst of fragrance
from black branches.

by William Carlos Williams

1983年8月27日,诗人骆一禾在给张玞的信中,翻译并誊录了威廉斯的这首“情歌”。诗人在通信中极少完整译介他人作品,而此次引用的目的,是向对方示范什么是“美的诗”,什么是“诗的美”。如其在信中讲解的那样,“榆树的印象”和“爱情的印象”,交织、组合成了一个“和谐体”。自然的清香与光辉,便叠映到了抽象的爱情上。虽然骆一禾不太赞赏顾城的创作,但这种写法却极易联想起后者的诗句: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门前》)

到这里,“情歌”才仅仅讲解了一半。1982年11月10日,身为文学社前辈的骆一禾,回信点评、指导张玞投稿来的诗歌处女作。在这封二人之间的首次通信中,骆一禾认为一首好诗,必定要懂得利用事物本身的暗示和内涵,不搬弄修饰,也不虚设字词。朴素而简单的形象,足以托举起丰富而辽阔的意义。打扫干净屋子,挂上簇新帘子,窗边树下,恋人新装……简洁择取的事物,都指向了爱情蕴含的种种张力:庄重而热烈,含蓄而真诚,通俗而神圣,日常而永恒。

那么,这首简洁的“情歌”,难道就单纯为了讲解诗艺吗?诗人信中开宗明义:

“我们在世界上原是有限的,我们的心得到爱也很容易,一些简单朴素,始终在用自身的形态、举止说明着生活的事物,就可以使我们的情感得以依附得以寻找到一个寄托,情和景的交融带给我们一个稳定的或不稳定的世界,我们便不仅走在一个世界里,而是在许多世界里跑跳飞行,这时候我们便觉得有了一种安详,一种勇气,对尘世的不满可以转化为对尘世的信心,对丑恶的憎恨可以转化为对美好的加倍的向往。”

爱情依凭朴素的意象,延伸到了诗外。1982年底,二人由诗搭桥,从此开始了近十年、上百封的鱼雁往返。讨论诗艺的第一封信,后来也被张玞视作情书。1980年代的物质生活尚且拮据,文化解封后也难免嘈杂,甚至还要遭遇挚友“年轻的死亡”,然而,坦诚而清白的爱情,却始终赐予二人笃定:爱情如此丰足,“无所祈求,便也无所畏惧”。

1983年夏天,热恋伊始的二人同游北戴河。返京途中,骆一禾如此凝望着爱人:“我们都很安静,带着一股回家去的没有任何阴影的、平安的气氛和彼此相爱的表情,那一瞬间是难忘的。”而威廉斯式的表达,也早已闪现在信中:“这一对给太阳晒得黑黝黝的情人……忘记了鱼,忘记了鱼线,也忘记了船长。他们忘记了死亡,也忘记了战争。平静的深蓝色海水和清澈的淡蓝色天空仿佛一个大圆圈,他们就躺在这圆圈的中心。太阳好像只照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或许,偶然和噩耗沿着性格,早已织入了诗人的宿命。1989年5月,与张玞新婚半年的骆一禾,在整理亡友海子的诗稿时,突发脑溢血辞世。

“谁会说起我们/在未来的日子”,借着这首“情歌”的结尾,诗人似乎早有预感。而我们身处这“未来”之中,是否已然理解了“飘下树枝”的那一阵清香?

荐诗 / 曲木南

第3076夜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