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 / 沈周

桂源铺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作者 / [南宋]杨万里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年轻人都追求秋天里的一杯奶茶，但今天想说的“桂源铺”不是某奶茶品牌，而是一条水流，一首写水的诗。

这首诗本算不得杨万里最出名的句子，民国前许多诚斋诗选本并未收入，我们熟悉的是“小荷才露尖尖角”“映日荷花别样红”；但因为胡适之尤喜此诗，数次挥毫赠与友人，才被更多人引用。

诗写于淳熙六年（1179），杨万里由常州知州，迁任提举广东常平盐茶，途径吉州、赣州（今江西）一带。雍正《江西通志·赣州府》卷十三载：“桂源水，在府城西北云泉乡，自麻口经行龙下市至攸镇，入赣江。”可知“桂源铺”即为桂源水流附近之“铺”，也就是驿站，杨万里在此停歇车马。

杨万里的“诚斋体”平易浅近，白话诗、白话文开创者胡适自然极其推崇，他在谈自己“胡适之体”的诗时就持相同观点，作诗第一“说话要明白清楚”。胡适从1934年起，遴选历代绝句抄写评注，最后编成《每天一首诗》，共录一百零五首诗。其中杨万里有十三首，占全书超过十分之一。1937年2月21日，胡适抄写了《桂源铺》，评其“可象征权威与自由的斗争”。

胡适的“明白清楚”，也就是他诗文主张的第一层，“通”。而“第二叫力量。你能把你的意思通达到别人，别人受了你的感动，这才叫力量。诗文能够发生力量，就是到了最高的境界，这个叫做美。”与通常对杨万里诗句细琐、局促的批评不同，《桂源铺》一诗有惊人的气魄，水，而非石头，才是世间最具力与美的象征，即《道德经》所谓“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1960年，胡适与国民党元老雷震等人创办的《自由中国》杂志因反蒋介石、反国民党问题被停刊，雷震等四人被捕入狱，判处十年有期徒刑。1961年，胡适再抄《桂源铺》，题赠雷震，为他祝贺狱中的65岁生日。一年后，胡适郁郁而逝。唐德刚曾写道，胡适在康奈尔大学留学时，某日自校园铁索桥俯视伊萨卡大峡谷，“见到山岩被水冲刷成溪的迹象”，遂想起《道德经》“至柔克至刚”的哲理。

胡适固然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今天回看他身上新与旧、文学与政治的冲突，以及他在三十年代选注《桂源铺》时站在“一二·九”运动、西安事变等事件对立面的思考，六十年代陷入的政治风波，会发现胡适的一生也在做一条堂堂正正的溪水，他坚信无论大江大河还是涓涓细流，“不过因环境有难易，问题有缓急，所以有迟速的不同，到的时候有先后不同”，终究会出得前村，奔流到海。我们理解历史与人物，要记得胡适《容忍与自由》一文中的话：

“一切对异端的迫害，一切对异己的摧残，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论的被压迫，都由于这一点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心理。因为深信自己是不会错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

一百年过去了，一千年过去了，不断有人摧毁坚固的石头，然后用更坚固的石头筑起高高的围墙，妄图阻挡一切，消灭一切。但是请看吧——小溪滚滚向前，永不停息。这溪水由无数堂堂正正的心灵汇聚，他们便成为人类的历史。

荐诗 / 陈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