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过的蠢事可以填满几多账簿。
有几本专记着无意识的行动,
仿佛飞蛾扑火,即便事先知会,
依然不能抵抗火焰的诱惑。
有几本只记着隐隐的担忧,
那些细微的心声,被忽略的警告。
我要把自满和骄傲大书特书,
曾经我也是这二者的信徒,
趾高气扬,毫无顾忌。
然而所有的蠢事都有同一个起因,欲望,
但凡是自己的欲望也好,可惜不是;唉,
我被驱使着总想跟别人一样,
我怕心底藏着的狂野和不羁。
我做过的蠢事罄竹难书,也罢。
毕竟为时已晚,而真相来之不易。
作者 / [美国]切斯瓦夫 · 米沃什
翻译 / OZ·潇潇
The history of my stupidity would fill many volumes.
Some would be devoted to acting against consciousness,
Like the flight of a moth which, had it known,
Would have tended nevertheless toward the candle’s flame.
Others would deal with ways to silence anxiety,
The little whisper which, though it is a warning, is ignored.
I would deal separately with satisfaction and pride,
The time when I was among their adherents
Who strut victoriously, unsuspecting.
But all of them would have one subject, desire,
If only my own—but no, not at all; alas,
I was driven because I wanted to be like others.
I was afraid of what was wild and indecent in me.
The history of my stupidity will not be written.
For one thing, it’s late. And the truth is laborious.
Berkeley, 1980.
Czesław Miłosz
Translated by Czesław Miłosz and Robert Pinsky
又到年底,公司财务结账,员工写年终总结。就连我这样的无业游民,也忍不住要掂掇着给自己这一年打个分。这个时候,读一读大诗人米沃什的这首小诗,应景。
切斯瓦夫·米沃什(Czesław Miłosz,1911-2004)命运多舛,却坚韧不拔地活了93岁, 以大起大落的一生和丰富出色的作品见证历史。一战的时候他还小,却已经跟随父母颠沛流离。米沃什出生于今立陶宛,当时隶属于沙皇俄国,但在历史上很长一段时间曾是波兰的一部分 。米沃什祖上是波兰贵族,到父亲这一辈已经家道中落。米沃什的父亲是一位工程师,战前在西伯利亚做基建工程,后被沙俄军队征召入伍,随军修路搭桥。米沃什的青少年时代还好,处于两次大战期间那一段相对太平的日子。他在今立陶宛首都维尔诺学业有成,尤其凸显语言天赋,掌握了流利的波兰语、立陶宛语、俄语、法语、英语和希伯来语。年轻的他曾前往巴黎游学,并开始了写作生涯。1933年他的首部诗集出版, 之后他得以逐步在波兰奠定自己作为诗人、散文作家以及翻译家的地位。
二战期间,米沃什在德军占领下的波兰华沙度过。他积极参加地下工作,匿名发表反法西斯文学作品,掩护受迫害的犹太人。冷战期间,米沃什出任波兰驻美国使馆的文化参赞,努力推动两国的文化交流。但作为持不同政见者,他与受苏联和斯大林影响控制的波兰政府渐行渐远。五十年代初他被召回波兰,出于对人身安全考虑不得不出走,并寻求法国政府的政治庇护。当时米沃什怀孕的妻子和大儿子还在美国,而美国正在麦卡锡主义的控制下,不允许他入境。米沃什和家人离散了两年后才得以在法国重聚。
1953年,流亡中米沃什获得欧洲文学奖。1960年米沃什终于获准移居美国,在伯克利加利福尼亚大学教授波兰语言文学,后入美国籍。1980年,米沃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虽然米沃什在国外发表了二十多部诗集和小说,但由于作品在波兰长期被禁,他流亡后又坚持以母语波兰写作,当时波兰和美国两地的知识界都对他所知寥寥。诺奖令米沃什一夜成名,也令他在波兰从叛徒变成了英雄。1989-1990年波兰铁幕瓦解后,米沃什得以在故土定居,他的余生在波兰克拉科夫和美国伯克利两地度过。2004年,米沃什在克拉科夫家中去世,享年93岁,死后葬于当地的罗马天主教墓地,与多位波兰文艺界大家为邻。
《结账》这首诗写于米沃什获得诺奖的1980年。那一年他69岁,差不多是该给人生做个评估的时候了。他审视自己,审视自己做过的诸多蠢事——行为冲动、忽略警告、骄傲自满等等,都令他自嘲而无奈。米沃夫是这样的博学多才,而又对生活充满好奇心。他大半生身处政治漩涡,精神上有他的执着,也有他的矛盾。然而,最令他后悔的却是 “总想跟别人一样”的欲望以及没能正视并尊重内心的“狂野和不羁”。我读这首诗,一开始感觉有些意外。反复读了几遍之后,渐渐地觉得可以理解他的心情。米沃夫一辈子在夹缝里求生,流亡海外,又在伯克利缺乏存在感地过了二十年,为了自己和家人,总共免不得要委曲求全。孔子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啊,到了这把年纪,他应该有勇气、有智慧、也有条件活成自己心中的模样了。
我喜欢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 说过的一句话:“这个世界随时都想把你变成其他模样,坚持做自己就是最伟大的成就。(To be yourself in a world that is constantly trying to make you something else is the greatest accomplishment.)” 我想,米沃什最终做到了吧?
我手头的米沃什诗集是英文版的 New and Collected Poems 1931-2001,是米沃什自己从波兰文翻译,并请美国著名诗人帮助润色的。我查了一下,上海译文出版社在2018年出版过一套四卷本《米沃什诗集》,由林洪亮、杨德友、赵刚三位波兰文学研究专家由波兰文直接翻译成中文。很遗憾,我身在海外,没有找到这套中文诗集的电子版,只好自己操刀由英文翻译了。希望以后有机可以拜读学习几位前辈老师的翻译,也欢迎诗友们指正我的不足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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