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   

当我们肩并着肩坐在
未加整理的床沿
失神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双脚，
衣服搁浅在地板中央
像小小的、揉皱了的岛屿，
你用双臂抱住我的肩
那个姿势通常是
同性之间才有的——两个平等的人，
两个朋友之间，就像我们
共同完成了一件事，
比如说爬山或是粉刷房子，
你的手停放在我
弧形的肩胛骨上，我亢奋的乳头
松软下来并且入睡。
脱去了渴求和狂热的我们，坐在那里
一丝不挂，筋疲力尽，惺惺相惜
四周的宁静光滑无痕，全然不知
我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我们的呼吸放缓，头斜过来
靠着对方的头顶，
就像两个孩子
懒洋洋地坐在阳光下的小码头上，四条腿
在明亮的水面摆动，
相互爱慕着对方的倒影。

作者 / [美国]杜丽安·洛
翻译 / 唐小兵
选自 /《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美国当代诗选》，上海文艺出版社

AFTERWARDS

when we sat side by side
on the edge of the unmade bed,
staring blindly at our knees, our feet,
our clothes stranded in the middle of the floor
like small, crumpled islands,
you put your arms around my shoulder
in that gesture usually reserved
for those of the same sex — equals,
friends, as if we’d
accomplished something together,
like climbing a hill or painting a house,
your hand at rest over the curved bone
of my shoulder, my loud nipples
softening into sleep.
Stripped of our want, our wildness, we sat
naked and tired and companionable
in the sleek silence, innocent
of what we’d said, what we’d done,
our breath slowing, our heads tipped
and touching at the crown,
like a couple of kids
slumped on a dock in the sun, our legs
dangling about the bright water,
admiring each other’s reflections.

by Dorianne Laux

这就是所谓的“贤者时间”吧。不过“贤者”二字涉嫌油腻，不如说是通过一场“筋疲力尽”的性爱，人类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

“事后”，一种“光滑无痕”的宁静时刻，这种“无痕”与其说容易被忽略，不如说它很难被把握。一种“气态”的感觉，如何用“固态”的语言来锚定？

对于现代诗来说，人们如何从习以为常的人类行为中发现诗歌的必要，发现那些我们从共通经验的筛子下遗漏的东西，是一种挑战。

而现代诗是另一种筛子，它可能并不在于孔眼是几何数级提升的细密，最重要的是，它采用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方法——即对熟悉经验的抽离性、陌生化的观察与摹写。

在这首诗里，诗人首先重点刻画的是两人的外部形态，一种略显不那么“自然”的拥抱姿势：

激情退却之后，居然有了一点情人变“哥儿们”的感觉，就像球场上的一次完美配合，一个绝佳的助攻完成了一次绝妙的射门，两人击掌相庆，搂住肩膀久久相拥的庆祝，或如诗中所言：一起爬完一座山或者粉刷完了一间房子，无疑都有着成功做完一件事后成就感和满足感。

这种联想让人有些“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对沉浸于爱河的男女来说，一次成功的性爱尤其重要，这足以为两人之间的爱情带来更多的信心和背书。正因为这样一种联想，作为诗的一种新的表现力随之涌现出来。而这表现力，恰恰就来自这种陌生化、外物化的摹写：

衣服搁浅在地板中央 / 像小小的、揉皱了的岛屿

弧形的肩胛骨上，我亢奋的乳头 / 松软下来并且入睡。

这样一个”光滑无痕”的宁静时刻，我们欣赏到的却好像是一座类似大卫那样能够反复以视线摩挲却不会有任何磨损的雕塑。

而在诗歌的后半段，诗人又为这“雕塑”般的形体赋予精神的灵动：“就像两个孩子，懒洋洋地坐在阳光下的小码头上……”《事后》就是从这样一个侧面写出性爱之美。

非常认同张逸旻在《我深爱我们一起相处的这些夜晚》这本美国当代诗选的序文中的一段话，引在这里作为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