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有姣妻匹夫死,世无好友百身戕。
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
高太尉头耿魂梦,酒葫芦颈系花枪。
天寒岁暮归何处,涌血成诗喷土墙。
作者 / 聂绀弩
选自 / 《散宜生诗》
昨日大寒,北京真的下雪了。中国文学史上最著名的一场雪,要属《水浒》中林冲的“风雪山神庙”。毕飞宇详细分析过这一场刁难林冲、也挽救林冲的雪,是一场必然的雪指向了英雄的悲剧。
聂绀弩《题壁》诗,即他1982年所写水浒人物之林冲二首其一,本事为高太尉之子高衙内欲强占林娘子,林冲一再忍让,却遭旧友陆谦勾结谋害,逼得手刃仇人,风雪夜奔上梁山。在我看来,这是一首雪与火之诗,又毋宁说,聂绀弩一生所写,皆是雪与火之诗。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此一回时说:
聂绀弩原不做旧诗,甚至反对旧诗。但到了那个荒唐的年月,他被打成右派,流放北大荒劳动。一夜,“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做诗;说是要使中国出多少李白、杜甫,多少鲁迅、郭沫若。这个要求一传达,不用说,马上引起全体震惊和骚嚷。但也立刻每人炕头都点上一盏灯。这房里是两条几十人一条的长炕,一时百多盏灯点起来,满屋通明,甚于白昼。并且都抽出笔来,不知从何处找出纸来,甚至有笔在纸上划得沙沙作响。”
全民写诗的时代,竟比一场雪来得还快。聂绀弩故意偏写起旧诗。他的旧体诗是林教头的花枪,亦庄亦谐,奇句突出。如他一首得意之作《伐木赠李锦波》:“投柯四顾漫山雪,今夜家中烤火么?”读之令人瞠目结舌,仿佛被一枪搠倒。这当然也是一句雪与火之诗。
《伐木赠李锦波》颔联是:“高材见汝胆齐落,矮树逢人肩互摩。”貌似调侃,实则泣血。以其时世间高材皆被打倒,而矮树小人之辈则勾肩搭背、横行霸道之故,聂绀弩只好用庄子的“无用之樗”自嘲,这也是他诗集名《散宜生诗》的由来:借西周大臣“散宜生”名,散木适宜生存。
历来有读者哀怒于林冲初时的逆来顺受,“散人”聂绀弩的言行亦有相似。所以有学者曾诘问道:“聂绀弩也算是革命者?”——他当然是,聂绀弩熟读《水浒》,他是豹子头林冲,可他三十年间看尽杀伐流血。1954年,也就是聂绀弩主持整理出版《水浒》七十一回本与百二十回本的这一年,他因“反胡风运动”被开除党籍、受到批斗,后又定为右派,下放劳改。文革期间,又莫名被判无期徒刑,囹圄七载。《散宜生诗》自序这样写:
“男儿脸刻黄金印”,宋时流放犯人,都在脸上刺字,印怕人恨怪,只唤作“打金印”。这刺字,却也是岳飞“精忠报国”的刺字。林冲的两个重要原型,正是名字里带风雪之“飞”的张飞与岳飞。正史稗闻贡献的关键词是英武、忠义与冤屈。聂绀弩如林冲,他蒙了何其莫须有的罪?但北大荒的雪分明压不住他的诗,这棵无用之木燃起熊熊火焰。即使在狱中,聂绀弩也以笔为枪,穷研马克思《资本论》、恩格斯《反杜林论》等著作,斗室深宵的爝火可以燎原。“男儿脸刻黄金印,一笑心轻白虎堂。”二句冰炭同炉,向为诗家所看重,其字间有患难的灼烧,白茫茫命运的囚禁,又可鉴冰雪之心,赤诚之怀。如黄永玉所说,这两句诗充实了生活的全部悲欢,使人感受到言喻不出的未来的信念。
黄永玉在《往事和散宜生诗集》回忆聂绀弩:半百之年的聂绀弩抬着抬着大木头,跌倒在雪泞中。大家围住他,以为他完了。可是,聂绀弩“躺在地上.浑身泥泞,慢慢睁开眼睛,发抖的手去摸索自己上衣的口袋.掏出香烟,取出一支烟放在嘴上,又慢慢地去掏火柴,擦燃火柴.点上烟,就那么原地不动地躺着抽起烟来。”
这一睁眼,一掏火,一点烟,正是林冲杀陆谦的劈胸一提,后心一枪,又把枪插在雪地里——涌血成诗,末路英雄扼住命运的咽喉。
荐诗 / 陈斯文
第3234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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