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

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
鱼儿在篮子里蹦跳，
狗儿在院子里吠叫，
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
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
像月亮一样清晰，
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

1997

作者 / 杨键

“天使之所以会飞，是因为她们把自己看得很轻”，网上流传着号称泰戈尔的这么一句诗，念出半句牙就疼起来，八成是伪托名人的鸡汤文。熬鸡汤是为了给更狗屁的那句话撑腰：当我们面对焦虑、低落的朋友时，常常不假思索地把指责当成劝慰：“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我想生活中确实有些Ego肿大的人，可如果稍有共情就会意识到，我们那些不幸的朋友才不是。恰恰相反，他们如此规矩，却常常遭受苛责和不公对待。他们痛苦不是因为把自己看得太重，而仅仅是因不愿放弃基本的利益，不愿意骗自己说，错误的也可以被接受。社会自有其复杂之处，非黑即白、纸上谈兵地管世界索取公平正义，确实是天真的。天真可爱，但不是美德。然而这也绝不意味着应该把圆滑世故合理化为一种成熟的责任。

福柯晚年关注“自我技术”问题。他认为德尔斐神庙“认识你自己”的那句箴言，原本指向对自己的关注和照看，但基督教伦理扭曲了古希腊人的原意。基督教把“自我”看作一样需要被舍弃的东西，是获得救赎的路障，那么“认识你自己”就成了舍弃自己的准备工作。而基督教这套让自我成为羞耻的伦理深刻影响了当下。

吊诡的是，“做自己”和“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这两则看似矛盾的训诫，如今常常出自同一人之口。这是因为“做自己”更多时候恰恰是劝人放弃自己。按照福柯的说法，对古希腊人而言，自我照看常常意味着漫长而艰难的修行，而不是虚伪地把关于自己的一切合理化。因为实践自由，要摆脱的不只是他人的奴役，还包括自己欲望的奴役。

对自己诚实，才能明白什么是爱，什么是痛苦，什么不是必须承受的暴力，才会产生是非对错的体认，而对别人报以良善。对自己诚实，才能一视同仁自己的缺陷和优势，因为它们的存在常常并非自己所致，而无可避免地和他人因果缠绕。有这样的认识，你才不会自矜或自我苛责，也不会再把邻人视为仇敌。承认并且相信自己，照看从而认识自己，是艰难又可贵的。

杨键这首名作，视角儒释相参，写生命永恒的悲剧性，简洁而有力量。细细想来，“痛苦的根源”来自自我怜惜的诚实，也来自自我照看的艰难与孤独。杨健是一位对“耻辱”异常敏感的诗人，也因此，相信如上补充并不多余。